序言 历史有很多种读法
乱世,是人性被毁灭得最彻底,也暴露得最充分的时代,这让我们有机会在历史的尘埃与时光的灰烬中去发现某些特别的东西。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但又极其特殊的时代。著名学者柏杨称其为“小分裂”。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时期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当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的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而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他的前半生由成功与荣耀构筑,他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曾削平诸潘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历史的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无尽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甚至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枭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泯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也许,在那个军阀混战乏善可陈的时代,探寻他们的内心是解开种种疑问的一把钥匙。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开始接触第一个主角——朱温。五代的皇帝,当然要从朱温开始。
当我兴致盎然充满自信地进入这位历史人物诡异莫测的内心世界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泥淖,一个黑暗的迷宫。
朱温,他性格的复杂即便在众多历史人物中也属罕见,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他内心的纠缠与痛苦让人不忍直视。幼时经历造成了自身的人格缺陷,混乱的时代颠覆了他的价值观,唯一爱过的女人给了他需要的东西,暂时维持了他正常完整的人格。但当她永远地离他而去,当那个时代变得越来越疯狂,当欲望越来越膨胀,他最终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和约束,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
如果非要为这个人的一生下一个定义,我认为是一个枭雄自我毁灭的故事。而剖析和直面一个自我毁灭的悲剧,要比描绘和歌颂一个英雄的奋斗史要痛苦百倍。
和这个人对话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撕裂。而朱温,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他终究没能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主人公那样完成自我救赎,他被自己内心的猛虎活活吞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那个时代打败了他,也是他自己打败了他。朱温的人生,一半光彩夺目,一半黑暗丑陋。他的人生,是那个混乱时代里最具有代表性的悲剧。
也许,读懂了朱温,我们也就读懂了那个距离我们千余年的混乱时代,读懂了“乱世出英雄”的热血下隐藏的血淋淋的真相。
第一章 入世
从放牛娃、村头混混再到威名远扬的农民军头领,朱温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他渴望的乱世。在他戏剧般的人生转变中、无情与狡诈、自卑和狂傲,复杂地糅合在一起,为他将要书写的诡异跌宕的历史给出了一个深沉的注脚。
1.我命由我不由天
汴州开封,乌云密布,初夏的滚烫阳光也难以穿透厚重的云团。阴郁的天空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吱——”,两扇厚厚的殿门被全副武装的甲士们用力推开,这声音撕心裂肺,像一头野狼孤独地嘶叫。数百名身着锦袍的朝臣正轰然跪地,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贪婪而满足地盯着面前的一切。极度的兴奋,让他的面孔变得扭曲而可怖,那只青筋暴露的左手正在习惯性地痉挛着。满朝文武,遍地金玉,还有这象征权力和天命的龙椅,这一切都是他的战利品。如果谁试图夺走他拥有的东西,他会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
闷雷阵阵轰鸣,文武百官长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很清楚,面前端坐着的那个天子,迥异于近三百年来大唐帝国龙椅上曾经坐过的任何一个皇帝。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的统治下,天下会走向何方;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手里,偌大的中原将变成怎样诡异莫测血腥惨烈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一天,这个人创造了历史。在他手里,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曾经繁华如梦,曾经让四夷臣服的大唐王朝寿终正寝。
公元907年,朱温废唐哀帝,登基称帝,国号“大梁”,定都开封,延续二百八十九年的唐朝宣告灭亡。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五代十国,一个著名的乱世。
时光回溯到五十五年前。唐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的一天,朱温出生在宋州砀山县(今安徽砀山县)午沟村的一户普通人家。他是朱家的第三子,左邻右舍都叫他“朱三”。
很多年之后,人们开始传说朱三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据说他出生那天晚上,屋顶红云翻腾,宛如烈焰腾空。村人以为朱家失火,但他们惊慌失措地冲过来之后却发现,朱家房屋安然无恙,而屋内正传来婴儿的啼哭。不管这个离奇诡异的传说多么不靠谱,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叫朱三的人注定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朱温出生之时,正值唐宣宗执掌天下,这个被后世誉为“小太宗”的皇帝殚精竭虑地维持着危机四伏的王朝。在他的努力下,晚唐的颓势得以有所起色,天下虽然暗潮汹涌,但表面上还算政通人和。这一天,午沟村的村民们肯定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朱家三子,竟然会像他们看到的那团烈焰,最终让庞大的唐帝国灰飞烟灭。
朱温的父亲是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按理说会让朱家三兄弟得到不错的教育。很可惜,还没等兄弟三人成年,父亲染了重病,一命呜呼。家里失去了主心骨,朱夫人只好带着三个幼子来到徐州萧县(今安徽萧县)投奔地主刘崇,给刘家当佣工为生。朱家三兄弟在清贫卑贱的生活中渐渐长大。
而此时的唐王朝,正一步步走向风雨飘摇。
唐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宣宗驾崩。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发动政变,扳倒了宣宗遗诏立为天子的夔王李滋,迎立皇长子李漼为帝,即唐懿宗。是年十二月,浙东人裘甫聚众起义,虽然半年之后即遭镇压,但唐王朝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
被宦官扶持上位的唐懿宗李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却对游玩作乐陷入了病态般的痴迷。他动辄便带上十多万人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往长安郊外的行宫别馆,吃喝游乐,酒池肉林,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在他的带领下,大小官员们上行下效,整个唐朝官场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充满了末日疯狂般的诡异氛围。官员们“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却苦不堪言。李漼挥霍着时代留给他的最后机会,唐王朝的根基正一点点被腐蚀。
而在那个时代的最底层挣扎的朱家老三正乐此不疲地在萧县的乡间村头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朱家三兄弟在刘崇家过的并不是幸福的童年,母亲起早摸黑地做工,要养活一家四口,根本没有功夫照顾他们。朱温的两个哥哥心甘情愿跟着母亲一起劳作,对他们来说,这是谋生的方式,也是他们的宿命。唯独朱温是个例外,他并不愿意像他的哥哥们那样老老实实地养猪放牛,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小被轻视和忽视,让朱温急需一个能够发现自身存在价值的方式。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力大胆肥,人见人怕。
于是在萧县的乡间地头,多了一个以打架著称的小混混。帮人打架出气,帮人逼收欠债,逐渐成为朱温谋生的方式。没多久,朱家老三便以彪悍善斗闻名乡里,村里人见到这个无赖泼皮都又恨又怕,避而远之。
村人对他从轻视到畏惧,让朱温感受到了强烈的存在感,这对于两手空空寄人篱下的朱温来说,渐渐成为一种巨大的心理寄托。
朱温又一次鼻青脸肿地回到刘家,但这一次他运气很不好,正好和东家刘崇迎面相遇。刘崇早就对不学无术四处惹是生非的朱温极为不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地指着朱温大骂道:“打死你这个一天到晚偷懒的混账东西!”一边骂,一边随手拿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皮鞭抽在朱温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朱温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自己东家下手,他只能夸张地惨叫着,四处躲避着刘崇的追打。
这时候,一位老妇人从内堂疾步而出,一把挽过朱温,指着刘崇喝道:“住手!”
刘崇一看,竟然是自己母亲,高高挥起的鞭子顿时软了。
刘老夫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衣衫褴褛的朱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朱家老三不是等闲之辈,今后必是成大器之人,你们为何不能善待他呢?”
刘崇一时怔住,默然不语。
刘老夫人径直把朱温带进内室,让他坐在铜镜旁,拿出随身的小梳,为他轻轻梳理着头上的乱发。
在这位慈祥的老妇人怀中,朱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愤怒、焦躁和不安,都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个年少丧父,从小缺乏亲情的年轻人,那颗狂乱的心在母性的温暖和抚慰中,找到了获得安宁的方式。
对母性的渴望和憧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根植到朱温无情狡诈的性格中,令他变成了一个怪异的混合体。
这样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朱温的一生。十多年之后,在刀口舔血之余,朱温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母性般的慰藉。而当他终究失去她的时候,这个男人性格中扭曲和黑暗的一面将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埋葬他,也埋葬他曾经拥有的那片天下。
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穷奢极欲的唐懿宗李漼撒手归西,唐僖宗李儇即位。李儇年仅十二岁,朝政被掌握军权的神策军中尉、宦官田令孜把持,朝政更加混乱。翰林学士刘允章曾在《直谏书》中用“国有九破”形容当时的局势:“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在刘允章的描述中,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乱象丛生,病入膏肓。国家如此破败,仅仅需要一个导火索就会引发一场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