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村像一个受了重伤的战士,无精打采地躺在滹沱河南岸;围村的榆树柳树大部被拦腰锯倒,树枝拋在树根的旁边,树干被拖到村北摆渡口上,搭作军用浮桥;十字街左面合作社的房顶子烧坍了,新白杨木的窗户变成黑炭条,窗户上面的砖墙,熏染上一层黑烟,一看就知道火舌头是从这里吐出的;右侧麻糖铺,烧的剩了孤零零的四堵墙,成年蹲在灶坑炸麻糖的歪嘴连喜,被鬼子挑死了,尸体横躺在铺子的门口,麻糖盒一扇一扇的滚了满地。尸首旁边,有连喜挑麻糖的扁担,上面染了几片殷红的鲜血。被脚印踩乱了的土地上,两只脱落的金牙闪着亮光,纪录着敌人付出的流血代价。合作社对面是抗日完小,学校里歪脖槐树上挂的那口钟——钟是万历年间造的,学校上课、全村开会集合都靠它发号令——连同维系它的树干,一起被刀劈断,砸到学生厕所的尿坑里了。学校围墙上白色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被鬼子涂抹去“日本”添上“八路”两个字,添了下款“大江部队宣”。课堂上的书桌板凳统统搬到操场去了,桌上地下乱扔着鸡骨、鱼刺、大米饭粒子、纸烟头、空罐头盒,还有砸碎了的水壶饭碗。临街的操场边上宰了几头耕牛,好几嘟噜五脏六腑湿漉漉的堆在墙根下,一群青蝇互相挤碰着脑袋在聚大餐;远处一颗被遗弃的黑牛头,倒竖着一双长长的牛角,瞪着褐色而无光的眼睛。街上是无人走动的,老鼠和麻雀都胆大了,它们上飞下跑一齐出动,赶跑了牛肺脏上面的红头青蝇;然后,它们又啷啷嗞嗞地互相撕掳。猛然一阵风来,刮的鸡毛飞扬,麻雀受惊地飞到房檐上;风停了,麻雀又唧唧喳喳地飞了下来。沿河村两条长长的交叉的十字大街,静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挂在天空的五月太阳,照耀着日本帝国主义强盗对中国和平农村烧杀蹂躏后的凄惨景象。 到了第五天的下午,大街上才出现了一个人,这人四十多岁,大高个,长驴脸,多少有点驼背,走路斯斯文文的;许是为了“扫荡”后第一次走大街的缘故,他神色有些慌张,左顾右盼地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当他发现麻糖铺歪嘴连喜的尸体时,他头发根子直发乍,像谁推着他的身子一样,脚步快的几乎是在向村北跑。 这个人叫吴二爷,是前天夜里同地主张老东偷偷回村的,他们离开家仅仅四五天光景,沿河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沿河村是冀中安平县远近驰名的模范村,全村三百余户,约有二百家抗属,青壮年绝大部分参了军,前后三次扩军工作,全村青年抗日先锋队总是向邻村青年挑战集体入伍,因此从冀中军区的主力兵团到县大队、区小队,哪一个单位都有这村的干部或战士。这村离敌人据点较远,最近的伍仁桥、流罗离这里也有二十来里地,因为隔了一道滹沱河,敌人除每年照例地在冬季春季“扫荡”一两次外,平时到这里来的不多。有这么好的客观环境,加上村干部工作努力,各样的工作都很好。工会、农会、青抗先、妇救会、民兵、武委会、儿童团、剧团、夜校、识字班各种组织都健全;也正因为这村离敌人远,工作有基础,有一个时期,什么机关都愿在这里住,从冀中军区吕正操将军的司令部到区政府,大大小小的至少平均上十几个机关经常住这里,而且无论哪个机关部队住到这里,他们的全体人员都感到高兴愉快。现在住在这里的却只有一个骑兵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