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的王朝:晋朝历史的民间书写 简介 序言(1)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时期是个怪异的年代。从秦汉帝国的建立,一直到鸦片战争,中国历史就像一场气势磅礴的戏剧,按照自己的逻辑一幕又一幕地演出。舞台上的人物纷纭变化,但骨子里的底色依旧一脉相承。比如你把明朝的一个人忽然揪到汉朝,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妥。他们适应适应水土,就能接着说自己该说的台词,不会把角色搞砸。但是,要是把他们揪到晋朝,他们可能就会哑巴了,一定会产生严重的“与时代脱节”的自卑心理。
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欧洲小说,往往会在主要情节里忽然插进去一个不相干的故事。比方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正好端端地讲着武侠迷发疯的事,忽然莫名其妙地穿插了一个小故事,讲两口子之间如何变得不忠诚。如果把中国历史看成一部《堂吉诃德》,那么,魏晋时代就像这个不相干的红杏出墙小故事,初看起来好像与主题并无关联。
在这个时代里,“君君臣臣”的一套老剧本似乎宣告无效。君权无法控制地方的运作,帝国的权力被粉碎又被整合,最后慢慢落到了一个个大家族手中。两千年来,中国从没有像此刻那样类似于一个贵族国家,“修身治国”那一套主旋律似乎也销声匿迹。手拿老庄,嘴里嚼着毒品的士人开始放弃那些宏大主题,回归到自我深处。
确实,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汉朝的士人,坐着时光穿梭机来到魏晋,那他一定会感到这个世界太过奇异。他也许会感慨说:“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而当他回到时光机器,再按个“前进”键,他会来到唐宋帝国,甚至明帝国。此时,他的惊异会大为减小,他会感慨儒家学说和集权帝国终究是世界的普遍真理,虽然有过莫名的挫折,但终究会再放光彩。
当然,这也许只是假象。
魏晋所走过的那条坎坷道路,依旧是中国大历史的一部分。它根植于中国历史的深处,并且影响着之后的时代。它是一段朝另一个发展方向努力的历史,如同一个巨大的试验,一旦成功,有可能将中国引入另一条轨道。走兽似乎要变成飞禽,但是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秦汉帝国被历史学家称为第一帝国,隋文帝和李渊建立的隋唐帝国,则被称为第二帝国。中国历史到了第二帝国,重新又回到了以往的道路。魏晋那个浩大的试验宣告失败,这次失败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魏晋时代的中国,就像被历史放到了炼丹炉中做了一次煅烧。在火焰的烧灼下,它苦痛地蜕变。试验结束后,它也许会凝结成一颗璀璨的结晶,也许会融合成一粒致命的毒丸。但是,在不可逆转的变化出现以前,火渐渐熄灭了。
这本书就是源于我对这次试验的惊奇感。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做《乱石》:
虎踞龙蹲纵复横,星光渐减雨痕生。
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
这里讲的是魏晋名士阮籍的故事。阮籍在做步兵校尉的时候,经常驾车出游,不循道路,随意东西。到了再也无路可走的时候,阮籍就下车对着乱石野草痛哭失声,然后驾车返回。这一时刻,阮籍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了什么而痛哭?这一切已经不可索解。当然我们可以说阮籍想的是奸臣倒行逆施、外汇储备濒临枯竭、国民经济行将崩溃,所以伤心流泪,但我们也可以做别的解释。
人的心灵、行为是如此复杂,依靠史书,我们已经无法还原这些微妙的事物,正如我们无法理解阮籍的痛哭。
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也许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历史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历史是灰色的,而我们编写的很多历史书则努力让她变得更加灰色。
打开一本历史书,里面记载最多的往往是“张大帅打了李大帅,王大帅又打了张大帅,最后他们都被赵大帅捉了去”。如果你不喜欢看打仗的故事,那么你也可以读到“生产力大大发展……生产力进一步发展……”,但赵大帅的故事和不断发展的生产力,并不能让我们明白那个时代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可能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