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
1981年3月开始发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1949年至1999年当代作家“五十杰”之一。出版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夜上海》《疼痛的飞翔》《灵魂的舞蹈》《真情颤动》《冷酷杀手》《获港村》等,小说集《无家可归》《艺术生涯》《九堡》等,散文集《一个人的岁月》《蜘蛛人》《岁月繁花》《到莫干山看老别墅》《欲望的火焰》《轻罗小扇》《孩子,你如此优美》等,诗集《火的雕像》《西子荷》《顾艳中英文短诗选》等,评论集《迟子建散文赏析》《陈思和评传》等。有作品被转载和入选各种版本与年度选。部分作品被译介成英、德、法、日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和出版。
顾艳
上部
第一章
沈鸿庆刚娶了媳妇,蜜月还没有度完,就去蒙馆给孩子们上课了,在私塾里担任教师才一年的他,给这所蒙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勤耕读”书屋。他家离“勤耕读”书屋只两里路,每次他都像老先生那样捧着紫茶壶去。他光光的额头后面拖着一条长辫子,走在沿河的青石板路上,冬日里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来,让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尽管新娘子邬爱香给他编织了黑色的长长的粗毛围巾,可他却压在箱底舍不得围。
“勤耕读”书屋是临河而筑的瓦屋,但瓦屋后边有一个天井,种着冬青树、枇杷树和葡萄树。沈鸿庆总共只有七个学生。蒙学读物是《三字经》《千字文》或《幼学琼林》,但在他眼里这些传统读物,似乎已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节奏和需求。
一辆木架子板车从他身边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是他家附近的豆腐店老板娘。街坊邻居都叫她豆腐西施。豆腐西施见他穿着长袍夹着课本,便道:“新郎倌,你怎么不在家陪陪新娘子?一大早就往蒙馆赶,真是好先生哩,等我儿子长到六岁,一定送他来你这读书。”他本来不想理睬她,但看她拉着三四板热腾腾的豆腐出来卖,说:“留两块豆腐,给咱们家吧!”
青石板路上,每走几步路都有驴粪,那是赶早集的毛驴车留下的屎臭。沈鸿庆用手捂着鼻子,朝边上走。这时豆腐西施丢过来一句:“哪里还用你交代?你姆妈天不亮就从我的磨坊里拿走了四块豆腐呢!”她那神气,好像姆妈白拿了她的豆腐似的。
木架子板车渐渐远去了。沈鸿庆知道拉车的男人是豆腐西施的姘头。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有一小男孩奔跑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后,又摔倒在一摊驴粪上。小男孩看着自己的布鞋和裤子都沾满了驴粪,一点儿没有英勇气概地哭了。
“别哭别哭。来,我帮你擦擦干净。”沈鸿庆从长袍口袋里取出一块大手帕,帮小男孩擦鞋面上的驴粪。这时小男孩母亲手上拿着一副大饼油条,急急匆匆地赶上来骂道:“一眨眼,就不见你人了,你跑那么快于什么?你个小畜生,就会给我添乱。”母亲说着举起右手,给儿子一个耳刮子。儿子“哇哇”哭起来,母亲没有与沈鸿庆打招呼,拉起儿子的衣角就往回拖。沈鸿庆心里满怀愧疚,若不是他盯着豆腐西施的背影,小男孩就不会摔倒,也不会挨母亲的打了。
沈鸿庆蹲到河边洗手,并将擦过驴粪的手帕丢进了河里。河水翻滚着浪花,手帕像乘风破浪的船一样漂远了。沈鸿庆望着远去的船帆,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北京的事,不免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的屈辱和难受。国难当头。老百姓人心惶惶。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样。19岁的他,虽然已经成家立业,但和父母住在一起,家就是他的避风港。
前边就是“勤耕读”书屋了。孩子们朗朗背诵课文的声音,随着风儿传进他的耳畔。这些孩子程度不一,有的才刚识字,有的已能开笔作文了。他对孩子非常严格,如果学过的内容有不过关的学生,就会挨他的戒尺。孩子们都怕挨戒尺,但家长们却喜欢他的戒尺。尤其,徐一华的爷爷徐金荣认为小孩子不打不成器,戒尺就是最好的武器。
沈鸿庆刚进书屋,就看见徐金荣领着他的小孙子徐一华来到座位上。他转身见到他笑着说:“沈先生,徐一华不乖,你就用戒尺给我狠狠地打。”沈鸿庆没有吭声,望着他沾了不少油污的长袍前襟,以及两只污秽不堪的袖口,目送着他走出书屋去。而徐金荣在屋外听到沈先生的讲课声音,心里便踏实多了。他虽年纪大了,耳朵却是格外地灵。现在他双手反背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仿佛和他一样是个迟暮的老人。
徐金荣与沈鸿庆住在一条东街上。徐金荣是看着沈鸿庆呀呀学语长大的,在他眼里,这孩子国字脸儿,双眼皮,鼻梁一挺,看上去很有做官的样子。的确,沈鸿庆比他的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多了,年纪轻轻就中秀才做上了私塾的教师。而他的大儿子徐阿宝好吃懒做,整天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小儿子徐小宝呢,却赌博成瘾。输了钱,连家里铺上的铁锅子都拿去当废铜烂铁卖。他们家只有他的远房大侄子徐锡麟,曾经参加过山阴院试,并且被录取为县学附生。徐金荣老人常以大侄子徐锡麟为荣。一谈到大侄子徐锡麟,他的脸上就挂满笑容。
回到家里,徐金荣也就是回到了他叮当响的洋铁铺。他已开了大半辈子的洋铁铺子,街上谁家的锅子漏底了都拿到他这里来修补。从前他的老伴帮他干些下手活,可现在刚五十出头的老伴,就开始病病歪歪地服药。为了省钱,他还必须给老伴上山采草药。两个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不学好,两房媳妇窝里斗,一家大小的活口,就全靠他的洋铁铺子。
这会儿,徐金荣弯着腰准备坐下来干活,老伴从里屋捧着药罐出来对他说:“这是最后一天的药,明天没有了。”徐金荣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作声。老伴语气加重地说:“明天没有药了。”徐金荣不耐烦地说:“没有就没有了,没有就不吃。”老伴见徐金荣这样说,不免伤心地落泪道:“我老了,病了,你就像嫌弃一条病狗一样地嫌弃我。”
徐金荣虽然心里烦,但最容不得老伴落泪。毕竟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走过来几十年不容易,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他这个开洋铁铺子的,尽管没有给她挨饿受冻,可也没能给她过上好日子,心里有一份亏欠。于是,徐金荣在她的脑门上狠狠地点了一下道:“你就会哭鼻子,这辈子我就输在你的眼泪上。”
拉着木架子板车的徐金荣,宛如一条老黄牛。他要去采草药的那座山矗立在市中心,春秋时期建立绍兴城时,就以此山为城市中心了。山脚下的越王宫城仍然巍峨庄严,几棵数百年的老树就像历史老人一样见证着岁月。徐金荣最喜欢山顶上的嘹望台,他想象当年越国的士兵,该是如何警惕地注视着海湾,抵御着已经强大了的吴国的突然侵略。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徐金荣已拉着板车穿梭在山脚下狭窄的古城区内了。吴越争霸时留下来的铁甲营、西营等地名,仿佛记载着血与火的往事。
徐金荣把板车停在山脚下,将镰刀放进竹篮内拎着上山采草药去了。他从来不走石阶上山,而是从树林中攀援而上。老伴有支气管炎、风湿病,紫花前胡、白芥子、款冬花等几种治疗支气管炎的草药几乎满山都是,他只要弯一下腰,想采多少就多少,可治疗风湿病的草药,却不是那么容易找了,尤其是黄岑、桂枝、泽兰比较难寻觅。通常徐金荣就采些车前草、金银花、蒲公英回去。
在山上的树林中穿梭,听着鸟儿们喳喳的合唱,就像听一曲交响乐一样。徐金荣的心里一下舒朗多了,仿佛那些烦恼事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往往一上山,就有一种不想回去的感觉。有时竟然还有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只是他毕竟是凡胎俗骨丢不下一家大小。这会儿,他已采了满满一篮的草药,连平时不容易采到的鸡血藤和泽兰也采撷了不少,大有满载而归的感觉。
下山是轻松的,徐金荣很快拉着木架子板车往回赶路。中午时分,太阳暖暖地撒在青石板路上。由于拉着板车,他的鼻子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滴。车至投醪河边时,他又想起从前越国四万多武士,在此河里登船直下钱塘江,发起了古代东方最早的战争,使强大的吴国在越国强悍的山地士兵的攻击下轰然崩溃。投醪河,这古老的河啊!河边的青石板路,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
几个小孩从“勤耕读”书屋里跑出来,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地嬉闹着。徐金荣知道那是他孙子放学了。这孩子眼尖,正朝他一边嚷道“爷爷、爷爷”,一边飞奔而来。徐金荣看到孙子这么亲切地向他跑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把自己曾经梦想读书考科举的事儿,全部寄托在这个小孙子未来的前程上了。
放学,待孩子们都走光后,沈鸿庆才“哐当”一声,关上了“勤耕读”书屋的紫色木门。然后左腋下夹着书本,双手拱在袖筒里往回家的路上走。由于早上只喝了稀饭,他的肚子已饿得咕噜噜响。好在口袋里还有几个铜钿,路过卖烤红薯的摊儿时,他选了一只热烘烘的又舒又软的红薯,站在卖烤红薯的摊儿旁狼吞虎咽起来。
卖烤红薯的男人突然说:“嗨,小伙子,看你像个秀才,中举了没有?”沈鸿庆听到这话,如同害羞的少女那样脸刷地红了。他心里最害怕别人问他科举的事,尽管他正积极地准备应考,但谁又能保证他中举呢?他只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卖烤红薯男人觉得自己的问话有点冒冒失失,便改换话题道:“听说义和团烧毁教堂,砸毁火车站,杀死外国传教士,结果八国联军打了进来,逼得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出了北京。这世道真乱啊!怕的是战争来了,我这烤红薯摊也摆不成了。咱们老百姓只要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行。”沈鸿庆回应道:“是啊是啊!老百姓图的就是平安岁月。”
沈鸿庆吃完烤红薯,用手抹了抹嘴继续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河边已没有了清晨时的大风,太阳暖暖的,沈鸿庆的全身也是暖暖的。他远远看见妻子邬爱香正站在家门口等候着他,便朝她挥挥手加快了步伐。妻子邬爱香是个十足的美人儿,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柳叶眉,皮肤又细嫩又白皙,还能吟诗作画,非常讨他的喜欢。
女佣素贞已摆好了碗筷,沈鸿庆一进门她就将热腾腾的豆腐煲沙锅端上了桌。大家围桌吃饭,只有沈鸿庆父亲沈昌隆中午时常不回家来。在商界,父亲沈昌隆开着一家昌隆绸布店,生意做得不大,却总有各式各样的应酬。其实,父亲沈昌隆并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是举人,曾在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培雅书院学习。可是为了继承祖父留下的家业,他不得不经商做生意。然而他不许大儿子沈鸿庆插手昌隆绸布店的经营,却让小儿子沈鸿武跟他学做生意。沈鸿武才16岁,总是三天打鱼两日晒网,有时贪玩整天都不去绸布店,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让他十分生气。
吃罢午饭,沈鸿庆还没来得及与妻子邬爱香亲热一番,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温习功课去了。他心里远大的理想是中甲科进士,但他必须先中举人,一步一个台阶地上。妻子邬爱香见丈夫进书房用功,便坐到客堂褐色的红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嫁过来大半个月,她谨小慎微地与婆婆朝夕相处着。尽管婆婆才四十岁,却已经是个十分唠叨的女人了,总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说过的话。
这天夜里新婚小夫妻做了两次爱,一觉醒来已经太阳照床头了。沈鸿庆匆匆吃过早餐,摇头晃脑地进书房背书,而邬爱香则被婆婆打发着去洋铁铺补一只煮饭的钢精锅。那是邬爱香第一次上洋铁铺,只见铺子内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锅子,一个老头闷着头在铺子门口烧焊铁,吱吱响的声音,让她不敢走近他。大约等了十来分钟,老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看看道:“补锅子?”邬爱香说:“是啊,换个锅底。”老头说:“放着吧!”邬爱香就把破旧的钢精锅放到他身边。老头说:“下午来取。”邬爱香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有人喊:“爱香,爱香。”她定睛一看,惊讶地突口而出道:“莲子。”
莲子是她娘家的邻居,比她大11岁。祖上曾有人在朝廷当差,所以她年幼时家里有好几个女佣和男仆,过着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生活。她长得也很富贵相,胖胖的脸,耳垂又大又圆润,一双白嫩的手肉乎乎的。三寸金莲似的小脚,更是她母亲向人炫耀的资本。只是在她17岁那年,父亲经营的米店突然起火,把家烧了个精光,从此家道衰落,沦为穷苦人家了。18岁那年,她嫁给了一个肉倌,可是新婚不到一年,丈夫突然得肺痨死了。20岁那年,她又嫁给一个开南货店的,刚结婚时日子过得还不错,但随着两口子新鲜感的消失,男人开始嫖妓院吃花酒,气得她找上门去吵闹。男人却一纸休书,把她给休了。回到娘家呆了两年后,她又被嫁走了。这一回她娘家人守口如瓶,邻居们谁也不知道她嫁去哪里,嫁给了谁。
邬爱香在洋铁铺见到了莲子,便知道她嫁给了这老头的儿子。而莲子意外地见到爱香,既惊喜又惊讶,仿佛遇到了娘家人似的,她拉着爱香的手问长问短。然后又告诉爱香自己做洋铁铺老头的儿媳妇有七年了,儿子也已经上学了。她比丈夫徐阿宝大三岁,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是真正地抱上金砖了。
新婚后,邬爱香第一次在婆婆家过新年。除夕那天,家门口的屋檐下已高高挂起了六盏大红灯笼。两扇黑漆铁门上,也贴了大红纸的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