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源:考古之发现
旧石器时代(Paleolithic Age)
西方早先对中国所持的文化帝国主义的形态之一是:某些专家大师及考古学者认为,中国文明演化并没有自己的史前史,而是藉西亚的小麦、陶器、文字、马拉战车等文化特色之流传,突然就冒出来的。是所谓的「潜移默化而成的文明」(civilition by osmosis),一点一点从西边经过中亚地区传来的。这种无知的假说早已被推翻。以前强调的文化特征流传说站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远古时期起可能就有相当多的接触了。
在中国,从挖掘古物中研究史前史乃是一项最新的发展。中国今日的现代化也包括自一九二○年代起就持续进步的考古学,在国民党与共产党政府谋求进步的行动中,中国史前史的科学化研究并不曾稍有落后。真实情形随之不断地披露,尤其重要的是,展现了中国文化的连贯性。证明现今中国生活的特有形貌——如专制政府——是从史前时代一直传下来的。
中国有两条北南走向的山系;一条沿海,从东北经山东省与东南海岸,至香港与海南岛。另一条在内陆中亚高原东缘,从山西省往南经四川,到西南山区。往东走,北边是华北平原。平原边缘,距西南的北京四十三公里的石灰岩山中,在周门店附近,有一些洞穴。有一个特别大的洞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长约一百五十公尺,宽四十五公尺,有一个地方从洞顶至洞内地面约三十六公尺高),洞的东北边有一个小入口。从距今约四十万年前起,至距今约二十万年前,洞中持续有原始人居住,直到洞内被人们留下的垃圾杂物堵满时为止。
这是伟大的考古发现!一九二一年从此洞找到的一枚牙齿,证明是原始人种的牙。一九二九年间,这儿掘出了第一具人头骨。一九二一至三七年,以及自一九五九年起的仔细挖掘成果,共有大约十万个石制器具、一百多枚牙齿、十四个头颅骨,以及其它许多骨头出土。计有四十多个直立猿人(Homo erectus),是与在爪哇(1891)、欧洲、中东、非洲发现的早期人类同种的。
这些北京猿人很矮,男子身高约一百五十七公分,女子约一百五十公分。其头骨很厚,下巴后缩,颅内容量是八百五十至一千三百CC,和爪哇人的七百七十五至九百CC以及早期人类(Homo Sapiens)的一千三百五十CC相差不远。北京猿人捕猎捞鱼为食,用火照明洞穴、烧熟肉吃。食用的肉类中鹿肉占七成,另外也有豹、熊、剑齿虎、土狼、象、犀牛、骆驼、水牛、马的骨骸。洞穴内没有埋葬人,也没有完整的人体骨骼,却有被打瘪的人头骨。可见北京猿人也吃一点人肉,也可能喜欢猎人头食脑。总之,张光直(1986)说过,北京人化石是「古人类学的最大崭获」。
随后又有其它发现。一九四九年以后,广泛进行道路、水坝、地基等建设工程,掘出数以百计的考古新据点。一九六四年在陕西省发现另一个直立猿人头骨,似乎是比北京猿人还早的人种。在十数个挖掘点找出的距今四十万年至二十万年间(旧石器时代早期,Early〔Lower〕Paleolithic period)人类的化石与削尖石制的工具,显示直立猿人是散布在中国各地的,主要是在西部山区的省份。一九八○至八一年间,在安徽掘出一个人头骨。八四年在辽宁掘到部分人体骨骼。以后续有其它发现。(参考表2)
一九七○年代挖掘的几处考古地点都找到早期人类的遗骸,约为距今二十万年至五万年间的人类,属于旧石器时代中期(Middle paleolithic period)。大约在距今五万年至一万二千年前,即旧石器时代晚期(Latc〔Upper〕Paleolithic period),晚期人类(Homo sapiens sapiens)散布在中国各地十多个地方文化区内。他们通常栖居在山坡渐向下倾于平原的地形上,以利于混合打猎、捕鱼、采集野果的生存方式。从其遗留的石器可看出,这些文化地区有共同的特征,却也在那么久远以前就具有各自明显不同的地方特色。遗迹所在地包括黄河流域、鄂尔多斯地区、陕西黄土高原、华北平原西缘。周口店的上层洞穴似乎曾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用作葬尸的场所,共掘出七个头骨,都被砸破了。考古学家——如张光直氏——认为,中国的旧石器时代人类不仅会削石头作工具;亲族观念、权威、宗教,以及至今仍可在中国找到的绘画,都已经在发展了。
新石器时代(Neolithic Age)
一万二千年前在中国开始的新石器时代,其特征是定居从事农耕的社群的普遍形成。那时候,黄河与长江的冲积土尚未造成现在东西两山系间的平原区。现在山东省与山西省之间的华北平原大体上还只是湖泊和沼泽,而山东差不多算是离岸的一个岛屿,现在的河北省与河南省仍是不宜居住的沼地。那时候,华中这一段的长江是一片大湖,湖北湖南两省还不能耕种作物,连种水稻也不成。
山区覆满森林,禽兽很多。驯养狗和猪之类的动物并不困难,远不如驾御作物难,靠渔猎与采果维生的人们本来已经在从耐寒的多年生植物上撷取食物,却得学习改用可定期栽种收获的一年生播种作物,这即是农耕。旧石器时代中国的气候颇湿暖,不像现在那么干冷。新石器时代的农耕可以在山地树林渐渐转为可耕草地的边界地区最轻易地展开,这儿的植物多,即便耕作失败,人也不致挨饿。
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迹显示,定居务农始于黄河南部弯曲处以下,在有树林的高地与沼泽低地之间的边界上。例如,陕西半坡(在今西安市内)的村民在大约公元前四千年时是以小米为主食,以狩猎捕鱼为辅,用大麻织布。房屋呈小簇而聚落,像是一个个家族单元。箭镞显示狩猎已使用弓箭。村民驯养的家畜以猪与狗为主。谷物收藏在陶罐中,罐子上有鱼、兽、植物图案,以及显然是代表家族或世系的图样。与华北此种「彩陶」(仰韶)文化同期并存的还有其它文化,遗址分别在东南海岸、台湾、长江下游流域发现,其中已开始有稻米耕种的活动。
覆盖在彩陶文化遗迹之上的,是一层比较薄却更亮丽的黑陶(龙山)文化遗迹。其散布范围较广,除华北之外,还扩及长江流域以至东南海岸,呈现出包含许多地域性次文化的一个广大的新石器时代农业区。由此可推知,新石器时代的中国从旧石器时代的发源地延伸,在数个中心地同时发展。
新石器时代中国的另一项成就是织丝。中国农村经济自古至今都少不了程序繁琐的养蚕业。从摘采大量桑叶喂蚕起,经过蚕的蜕皮、吐丝、织茧,直至抽丝剥茧,都是极为辛苦的工作。蚕每吃一百磅(四十五公斤)桑叶,可制出十五磅(六点七公斤)的茧,由此可抽出仅一磅(零点四公斤余)的生丝。这项家庭工业自新石器时化起就在华北进行,一直到公元第六世纪被走私到西方以前,都是中国人的独占工业。
商夏遗址出土
截至一九二○年代以前,中国古史所说的夏商周「三代」,只有周代直接有文字记录史料可循。商代的三十位帝王与七个建都处,都载于周代与稍晚时期编纂的史书之中。到了宋代,研究古文物的人渐渐对于商代传下来的镌有文字的礼器产生兴趣。但是,迟至一八九九年,学者才注意到,汉药店在出售刻有古文的「龙骨」为药材。到了一九二○年代晚期,私人收购者已经追踪出这些「龙骨」是从河南省黄河以北安阳附近掘得的。中央研究院的考古学者便于一九二八年开始在安阳进行商代最后一处都城的挖掘,至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国时中断。一九五○年后,在今郑州附近又掘出了商代初期的一处都城。
这些殷墟之中有皇宫和公卿宅第,为筑在土台上的梁柱式建筑,其基本结构与受西方人瞻仰的紫禁城相似。在安阳发掘了五十三个坚若水泥的房屋土台,其中还有许多石柱的基座。附近有窦窖,显见是供贮藏用或奴仆住用。贵族役使的各类工匠专精于高度发展的冶铜、制陶,以及其它手艺。商代青铜制作技术举世无双,到现在仍可称是人类一大艺术成就。
商代帝王令卜者处理甲骨占卜与卜辞书写的事务(即灼烧动物肩胛骨使之生裂痕,再按裂痕解释祖先意旨,将其刻在骨上),因而留下导致安阳遗址开掘的卜辞甲骨。人们收集的甲骨总共约有十万片。按所刻的卜辞可知,商代贵族生活条件优越,作战时乘马拉的战车,以打猎为娱乐,有祀典仪礼,受各类工匠的侍候,享用都城周围村庄农民耕作的奉养,农民们却居住在半地穴式的竖穴中。商代社会的阶级划分已经相当森严了。
在当时较湿暖的气候下,水牛乃是最主要的家畜。从甲骨之多与动辄上百的牲祭所需,可知牲畜饲养数量必然很大。商人的祖先崇拜,可从帝王施行的整套拜祭仪式中看出,深掘入地下的帝王墓穴里也都有各种珍宝,以及许多陪葬的动物和人。张光直认为,这些葬穴证明商代社会分层森严,下阶层的人往往要充当上阶层的生祭用品。安阳遗址大约只是范围更大的都城区内的皇室贵胄核心所在,华北与四川另有许多商代遗址发掘。
商代公共建筑动用人力之大,可以证明帝王权位有多高。郑州殷墟有围成大致为长方形的城墙,长六公里半,高约八公尺,是以夯土筑成。这种将土放在活动木模里夯打成坚如水泥般的技术,最初是在龙山遗址发现,以后依然为中国人应用。三千年后明代(一二六八~一六四四)在北京南京两地的都城也是夯土筑成,城墙高约六点七公尺,周围分别约为三十七公里与三十四公里长。这比殷墟来得大,而且贴了砖,但仍然是用浩大人力筑成。其它古文明也有动用大量人力建成奇景的例子,如埃及金字塔。但是中国到了现在仍有这种人海战术的行事法。
一九五九年在二里头(在距洛阳不远的偃师,位在黄河之南)掘出有大宫殿的遗址,极像是夏代的都城。二里头文化遍布在河南西北与山西南部各地,乃是紧接龙山黑陶文化之后,在商代以前的文化类型,按碳—14年代测定法,时间在大约公元前二一○○至一八○○年间。有此几乎可断定的辨认结果,传说三代中的夏代和商代,已经成为历史的真实。这一切告诉了我们什么?
第一,龙山文化的无数个新石器时代村庄相当平顺地转入了青铜器时代的夏商都城,我们可以视之为一个单一文化的前后阶段。若是观察工具与武器、陶壶与铜鼎、作物耕种与牲畜驯养、居屋建筑与墓穴、宗教活动与统治制度,也可看出其中文化的同构型与持续性。朝代的更替是经战争而完成的,然而却找不到受外来文化强力入侵的蛛丝马迹。此外,夏、商、周从三个不同的地区跨入历史(见地图6),三者似乎曾经并存。夏商的「更替」是指商继夏之后在华夏地区成为主导的中心。
第二,这些古都遗址证明,王权的基础是陆围的(不近海的)静止的农业,而不是与其它区域间流动的水上贸易。的确,安阳遗址中有海岸来的海贝;新石器时代东亚人有机会也曾航海。台湾北部一处约为公元前四○○○至二五○○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以及台湾南部一处公元前二五○○年至公元前四○○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远在距福建省海岸一百六十公里之外的岛上。台湾与大陆既没有相衔接的陆桥,海的深度也未曾改变到足以使古时渡海比今天容易,我们不得不归结说:新石器时代居于海边的人,发展了与新石器时代农耕生产力差不多的航海技术。
那么,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像中东与地中海地区那样旺盛的海上贸易呢?这乃是地理上的偶然造成的:不论从沿岸航行或海上贸易,中国都不易达到古代的东亚其它邦国。中国的水上运输在长江以及山东到东北南部的沿海发展,既然遇不到可打交道的外国,也就没有大规模的海上贸易可言了。
中央权威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