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必须谈一下《鹿鼎记》的韦小宝的形象。他是自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所塑造的阿Q之后又一个游民的典型。他确实是一个不打折扣的游民,他的妈妈是扬州丽春院的妓女,不知其父为谁,在扬州妓院长大成人,养成一派游民习气。由于偶然机遇被任命为天地会青木堂香主。他是一个福将,一生无往而不通。他打入清宫,受到康熙小皇帝的青睐,被封为一等公;被掳到邪教——神龙教的巢穴,反而被拔擢为地位仅次于教主与第一夫人的白龙使;后来到少林寺出家,又成为辈份最高的长老。这个单枪匹马的小流氓因为没有任何内在的约束和外在的规范,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干,也可以随着机缘而变,因此,他的成功率极高。韦小宝独自办成功过许多大事,仅对老百姓有利的就有:手刃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参与平定吴三桂的叛乱,打败罗刹入侵者,多次帮助江湖好汉摆脱困境等等。他还为康熙皇帝建立了许多功勋,而那些严谨遵守儒家的价值观念的人们却一事无成,哪怕他们有出众的武功和严密的组织团体。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它说明在皇权专制主义体系内部,和皇权专制对抗不能采取任何有原则的立场与手段。原则与规范只能带来失败。
天地会内的英雄好汉、特别是总舵主陈近南受到许多原则的束缚,既有儒家伦理,也有江湖道义。他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这种戴着镣铐的奋斗最终不免要以失败的命运告终;韦小宝生在妓院,长在皇宫,用作者的话说:妓院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远胜寻常大人。
无论是在政治斗争中,还是人情世故中,他早已熟悉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说的,什么是不应该说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宣扬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隐密的;什么是要大肆宣扬而不必去做的,什么是大肆宣扬了而必须去做的。这些界限失之毫厘,是会谬以千里的,而韦小宝却能掌握得恰到好处,应付裕如。金庸还设计了一套只属于韦小宝的武功——“神行百变”,这是逃跑功,也是他的处世术,虽然他还没有学精、学好,这可能是因为他还存在一份良知的缘故。韦小宝在深入了解皇权专制社会与官场黑幕的基础上,还擅长揣摩术,这是处理人际关系——特别是上下关系的一门艺术。
揣摩术是皇权专制专断制度的产物,它是皇权专制主义政治学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韦小宝对此无师自通。他对康熙皇帝、皇太后、洪教主、洪夫人、乃至他的恩师陈近南、九难等人的喜怒好恶,都揣摩得特别到位、特别透彻。根据所揣摩到的心态,韦小宝会采取不同的对策,这往往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的。先秦诸子里的韩非子就感慨过说动君主的难度之大,并为此写了《说难》和《难言》。为什么“难”?“难”就难在君主的内心很难揣摩,如其所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不知对方的心,便很难采取恰当的“说”(学理)以应付。那样重视揣摩术的韩非,最终也因对秦始皇和他周围的权臣内心揣摩得不够到家,而惨死在监狱之中。而韦小宝却一路成功,用康熙皇帝的话说,他是“不学有术”的。毫无学问,又没有什么高强武功的小流氓,却懂得借助他人的武功为自己创造一切。这些就是游民朝思暮想的,如功名富贵、娇妻美妾、放纵自恣的生活而又不失江湖道义和朋友们的信任。《鹿鼎记》的结尾有点令人扫兴,韦小宝没有爬上权力的巅峰,而是“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这种向往离游民太远了,真有点士大夫气了。书中曾写到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劝韦小宝抛开清统治者,自己做皇帝,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韦小宝听了黄、顾等人的劝告之后,大吃一惊说: 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哪里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大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