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策和一个体制既在两个世界大国行有几十年,且有实效,即不能由我们因为旨趣不合,称之为文不对题,否定其历史价值。只是今逢一九九O年代,原核之制止力量(nuceear
deter-rent)产生实效之际,以上之体制,已做到山穷水尽之地步,改革已不可待。
前面说过在资本主义的国家,交换由各人自主。行之几十年或几百年,已成为社会上一种机能,各人不知而能行。中苏的战时共产体制,由官僚干部作主,物价薪给片面决定,组织上不可能有自由经济之细致绵密,只能在大单位间交换时不仔细计较成本利润行之有效。有如苏联之集体农场大至十万英亩,又有庞大的拖机厂水力发电站,于是钢铁厂一意增加其吨位,能源又用以寻觅新能源,最后制造成大批战车火箭,反而连最基本物资之分配及于糖及盐且成问题,因为背景如是,其政权只能向外表现浸略性格,对内独裁武断。刻下克里姆林宫之最大难关乃是武器无用,军事预算却仍过高,政府已将人民存积于银行之款项挪借填补赤字,又因煤矿工人罢工,今冬燃料堪虞。
因为戈巴契夫采取不干涉政策,东欧共产主义的国家实际也是苏俄在二次大战征服之地区也纷纷脱离内部共产党之掌握。这也就是迟至四十五年之后才在不意之中获得独立自主之机缘。
如此看来岂不甚好?共产主义的国家不战自溃,天意人心都趋民主,又有何危机之可言?只是事实并不是如此之简单。
共产主义国家之改革常有周期循环性,苏联过去之行政经济政策及赫兽雪夫的改革均是半途而废,固然意识形态不肯让步有之,而事实上也确有技术之困难。如果我们将中共最近的经验提出印证,此中关系更是一目了然。
简概说来中共在一九七九年以来之体制可以“吃大锅饭”四个字概括之,即算有少数高级干部私下生活奢靡也仍不过浑水摸鱼,并没有影响到组织与制度,可是经济改革之后,一切问题反而丛生了,以前剪刀差型式下全民勤途建国,大家都穿蓝布棉袄尚且可以设计制造氢弹。现在既有自由市场而“全民所有制”的经济又不能放弃,于是一吨钢可售七百元,也可以售二百元。而更有“个体户”,他们的收入与尚在政府机构有人员一比,发生了“弹钢琴的不如搬钢琴的”和“开头颅的不如剃脑袋的”现象。一般公务人员也开始顾虑到房租水电。我们务必体会到当中干条百缕的权利义务不是全无着落,就是和另一方面对不了头。加以发展过快,两种经济互相竞争,之下已将能源与交通工具用尽。摆在眼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放胆继续改革,将一部公营事业发卖,以优厚的条件举债,承担风险,不顾意识形态。一是紧缩政策,重新加强政府对各方面的控制,取缔私营事业,经过今年五月内部的斗争目前好像是保守派得势,后面这一方案抬头,可是纵然如是,执行起来也仍不能彻底。因为这些举措既在否定过去十年的改革成就,眼看也没有前途,则各地方的干部有他们本身及地方的利益也不见得会奉行到底。
中国的情形如是,苏联的困难可知,其中也是干条百缕,也不能令造战车的工厂立即去制糖,可是我们又不能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则可以幸灾乐祸的指望他们自招贻戚。因为问题之重心不在俄共或中共,而是苏联人民与大陆同胞,他们的出处仍影响到我们的前途。
让我们再退一步讲:大凡人类领导大众的办法,基本上只有三个:一是精神上之激劝,以神父牧师政治指导员主持之一。二是以武力强之就范,以军队与警察作执行的工具。三是策动各个人私利观使公私利害凝合为一,各人在自行其是的途径下无形之中有助于社会秩序稳定,较开明之资本主义(也有人提议称之为社会资本主义sociaist
capitalism)最符合这样的做法。只是每个国家适应这第三条件之程度不同,而且也除非其改革已树立规模,造成结构,前述两个办法仍不能弃。刚才提到风险,万一改革不慎,人心解体,征粮抽税的官僚放弃他们的岗位,担任运输的工人罢工,城市内千万大众挨饿,社会秩序紊乱,则只有鼓励强人与独裁者出面,到那时候也只有武力可以挽回局面了。因为有了这些考虑,最近有不少流亡海外的民运人士虽经历天安门惨案之余痛,仍在揭橥以“理智,和平与非暴力”的步骤达到他们的期望。
预测未来情事,不是历史家的本分。我们也看到不少人所发预言,到头无从兑现。主要的原因乃是今日世事牵连内外左右无数因素,它们在时间上的汇集(timing),虽明眼人及大政治家无从掌握。反面言之我们的责任是阐释现已发生的事情在历史上之真意义。从这角度看来,针对中共的改革、苏联的改革与反改革,意识形态已不重要。十九世纪的观念早已过去。这些充满着感情成分之“主义”名目,在二十世纪初期尚有动员之用。今日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真正的一次再复员,技术上之考虑超过一切。
我们当然希望中国的改革成功,对我个人讲这也和我几十年来所学的结论衔接,况且今日出现于苏联及东欧各种运动,半由中国首先提出裁兵和改革刺激之所致。中共与苏联是否能完成其改革,从此确实进入以商业条例管理之境界,并且加入国际经济间的分工合作,因之打开中国人所谓“区宇一家,天下混同”的局面?抑戴如有些美国人之恐俱,二者之间尤其是苏联只在争取时间充实实力,一旦羽翼完满,只有更加强国际间的斗争?我们虽无法保证最乐观的看法,却也没有预为悲观失望的理由。只好说这是一段“危机”,虽有各种潜伏之危险,却也是绝好的机会。总之今日的发展空前,我们不能不提高警觉,可是也仍须将眼光放高放远,放宽放大,去适应今日之特殊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