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唐盛世
历史概况
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是李姓王朝统治时期的,唐朝帝国的外来物品。中世纪时,唐朝在整个亚洲地区声名显赫,而在远东地区,唐朝的声威至今还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在这里,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唐朝的历史。有唐一代历时三个世纪,这三个世纪各个阶段的历史又不尽相同,所以我们必须对唐朝的历史进行必要的划分,以形成一个年代框架,这样就便于安排我们所要讨论的内容。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这样一种框架结构无疑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因为它过多地考虑了历史上的一些重大的变化,而对于那些没有变化,或者是变化很小的因素,却考虑的太少。所幸的是,我们要讨论的内容主要是限于商业和艺术方面,这样就允许我们可以比较随意地以世纪为单位,对当时的各个历史阶段进行一些大致的划分。而且我们也相信,这种划分的结果与实际情况不会相去太远。
七世纪是唐朝征服和移民的世纪。最初,李渊父子推翻了隋朝政权,摧毁了那些与他们的情况差不多的,野心勃勃逐鹿中原的对手。此后,又使位于现在蒙古草原的东突厥政权和位于现在东北地区与朝鲜境内的高丽、百济王国屈膝称臣,并且最终征服了西突厥政权和西域地区,即相当于现在中国突厥斯坦的古代城邦诸国的君主[2],使唐朝成了一个强大的政权。唐朝在以上边疆地区设立的军镇,使得唐朝本土以外的人和物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唐朝这片乐土成为可能。在七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唐朝的物价都很低廉,经济也很稳定,这样就有可能将小块农耕地分配给农民,从而为制定出一种新的,稳定的税收制度提供了可能性。这种新的税收制度就是著名的租庸调制。租是由每个成年男性必须交纳的粮食税;调是由家庭妇女交纳丝绢或者麻布(另外要附加一份绵或麻),以此作为家庭税收;庸则是在一定的时期内为公共工程所服的劳役,庸也是由家里的男子来承担的[3]。
七世纪是一个大迁徙的时代,这时有大批的移民迁入了现代中国的中部和南部地区,他们将这些地区看作是寻求新的机遇的地方,在他们心目中,这里也是有可能存在着大批财富的地方,当然他们之所以涌入这些不发达的地区,也是为了逃避征募、洪水以及野蛮人的入侵[4]。七世纪又是一个社会变革的时期,来自南方的地方士人通过正式的科举制度确立了他们的政治地位,而这一切都是以牺牲北方旧贵族及其与突厥文化的传统联系作为代价来实现的。在七世纪的最后几十年中,即武则天皇后和她的昙花一现的周帝国统治时期,这种变革达到了顶峰[5]。七世纪也是一个印度文化大量入侵的时期,伴随着印度天文学、数学、医学以及语言学等学科的涌入,佛教哲学在这时已经渗透到了唐朝上流社会的生活之中。最后,七世纪还是一个崇尚外来物品的时代,当时追求各种各样的外国奢侈品和奇珍异宝的风气开始从宫廷中传播开来,从而广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阶层之中。
八世纪的唐朝历史包括了文人们(杜甫、李白和王维等)笔下的“盛唐时期”和“中唐”的大部分时期。盛唐时期一直延续到了765 年[6],而中唐则一直持续到了九世纪二十年代。中唐时期是唐王朝从深重的灾难中缓慢地得到复原的时期,而且一场真正的文化复兴运动(以韩愈、白居易和柳宗元为代表)也在这一时期发展到了其顶峰阶段[7]。以八世纪中叶为界,唐朝的历史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我们可以依此将八世纪的历史划分为前后时间基本相等的两个时期。其中前五十年是唐朝处于顶峰的最辉煌的时期,而后五十年则是唐朝逐渐恢复元气和偏离发展轨道的时期。前一个时期就是盛唐时期,它相当于唐玄宗统治的那一段和平繁荣的时期。这一时期是一个时间漫长、富足安定、物价低廉的时代,是一个“天下无贵物”的时代[8]。这时的人们可以非常便利地周游各地,“南游荆、襄,北至太原、范阳,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千里不持寸刃”[9]。在这些安全得到保障的道路上,旅客用以代步的工具是骡子和马[10]。为了将庸调丝绢顺利地从长江口转输到京城,在历史上曾经设计了复杂的运河系统来满足漕运的需要,到了玄宗统治时代,又将这条运河系统加以改进,使它在转输丝绢的同时,也能够运送外国来的奢侈品 [11]。良好的陆路和水路交通状况,大大促进了海外贸易的发展,但同时也很快就改变了唐玄宗这位年轻的君主的嗜好。当玄宗最初继位时,他曾经将一大批金银器玩、珠玉、锦绣等珍贵物品堆放在大殿前付之一炬,以使天下人都知道他对这种奢糜之物的鄙视。但是在短短的几年之后,当玄宗听到了广州堆积着大量的外国来的财宝的传闻时,在这种消息的诱惑下,玄宗皇帝开始对昂贵的进口货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不无嫉妒地派人监视外国贸易的情况[12]。 在古老的自然经济统治下,丝绢是正式的价值尺度,它可以来与任何物品——从一头骆驼到一亩土地——进行交换[13]。 随着商业贸易的发展,古老的自然经济开始动摇,并最终在731年[14]被得到官方认可的货币经济取代了。货币经济地位确立的结果,促成了经济状况的空前繁荣,而象扬州和广州这样的商业中心就更其如此[15]。 钱币是商业机器运转的油料,钱币得到认可,为正在兴起的商人阶层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七世纪实行的税收制度这时已经到了非放弃不可的地步了:德宗建中元年(780),唐朝开始实行了一种新的“两税法”改革,这种新的制度规定,每年分两次用钱币来支付税收,以此取代了七世纪时以实物和人丁为主的税收制度。税收制度的这种变化也是正在发展中的货币经济的反映,而且税制的变革也大大鼓励了商人阶层的积极性[16]。新的金融界不仅代表了商人和中间商的全盛时代,而且也宣告了独立的自耕农的崩溃,唐朝创建初期授予自耕农的小块土地在八世纪时就已经丧失殆尽了。所以除了八世纪中叶的一段时间之外,八世纪是自由的自耕农转变为无土地者和境况凄惨的佃农的时代,也是反对富有的土地所有者和大庄园主的时代。而这一切都是战争、徭役、以及税收所导致的结果[17]。
对于新的文人阶层来说,玄宗统治时期是一个胜利辉煌的时代,政治家张九龄卓尔不群的一生,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张九龄生长在酷热的南方,是南方的土著人,是武人和政治家的对头,也是南方人和商人的朋友。然而,文人的辉煌并不长久,同样也正是在玄宗统治时期,特权阶层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特权阶层的胜利是随着李林甫的专权而实现的,李林甫的专权则迎合了唐玄宗希望加强政府权力的愿望[18]。当专权者李林甫死后,受到他庇护的安禄山(“禄山”,Rokhshan,意思是“光明”) [19]在河北地区“纯”汉族血统的一些氏族的支持下,立即亲自出兵,发动了反对新贵族的战争。安禄山率领麾下能征惯战的将士,从东北地区进入了黄河流域,洗劫了唐朝的东、西两京[20]。安禄山的叛乱,使八世纪后半叶成了衰落和毁灭的时代,也导致了唐朝人口的大幅度减少[21]。 八世纪也是唐朝边疆地区形势变动不居的时代:新建立的南诏国(即后来的云南省)的武士们横跨在通往缅甸、印度的道路上,不肯放弃们的独立地位。而在西北边疆地区,则在八世纪中叶兴起了回鹘政权——回鹘人既是唐朝傲慢的朋友,同时又是它的对手。在东北地区,正在兴起的契丹民族(在未来的两个世纪中,他们还不足以构成巨大的威胁)也在逐步侵蚀唐朝边镇的势力。吐蕃人一直骚扰着唐朝通往西方的通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高丽族大将军高仙芝将他们打败为止。但是在天宝十载(751),形势急转直下,高仙芝这位英雄在塔拉斯河畔目睹了自已的军队在阿拔斯朝军队的猛烈进攻之下,被打得分崩离析的境况。此后,伊斯兰势力控制了中亚,大食人也开始在唐朝各地出现了:大食军队曾经帮助唐朝政府镇压了安禄山的叛乱,而(相反地)在短短的数年之后,大食海盗却卷入了对广州的劫掠[22]。 对于外来的宗教信仰而言,八世纪是一个容忍和默认的时代,各种教派的佛教徒、叙利亚籍的景教徒以及回鹘族的摩尼教徒都聚集在唐朝的城市里,他们得到了唐朝政府的保护,在各自的圣殿中举行神秘的宗教仪式,吟诵祈祷文。
北方地区在遭到唐玄宗的宠臣安禄山的蹂躏之后,经济和文化的恢复阶段一直持续到了九世纪的头二十年。按照我们的看法,唐朝九世纪的历史实际上是从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左右开始,到 917年[23],随着唐朝的灭亡而宣告结束的。九世纪是一个灾难深重的世纪。随着两税法颁布后的紧缩时期的到来,在九世纪的头三十年里,物价就开始逐渐上升。旱灾、蝗灾等自然灾害与人为的灾难一起接踵而至,天灾人祸导致了昂贵的进口货物以及生活必需品的极端匮乏,同时也带来了遍及唐朝全国各地的大灾难[24]。九世纪历史上最有毁灭性的灾难是黄巢起义,在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唐朝境内几乎所有的地区都因为黄巢起义而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而其中特别不幸的事件是僖宗乾符六年(879)黄巢对广州外国商人的大屠杀。这样做的结果不仅严重地破坏了贸易活动,而且也破坏了来源于贸易的税收财源[25]。九世纪是唐朝在其原来的附庸国和保护国中的威望下降的时代,而且也是唐朝的新对手出现的时代,例如,南诏人当时成了古代中原王朝在越南的保护国的入侵者[26],而黠戛斯人则成了强大而老于世故的回鹘人的征服者。回鹘的衰亡使他们的国教摩尼教在唐朝失去了保护,在武宗会昌五年 (845)大规模迫害外来宗教的运动中,摩尼教也和佛教一样,遭到了劫难。这场迫害运动的目标是使僧侣们还俗,并将大批青铜神像改铸为钱币,而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税收[27]。只有在产生了畏惧和排外的背景之下,这些经济的动机才有可能达到预期的效果[28]。九世纪也是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国家权力受到极大削弱的世纪。强大的地方军阀的统治中心变成了小朝廷,而李唐皇室及其大唐政权也最终在十世纪时从历史舞台上永远地消失了。
唐朝的外国人
在唐朝统治的万花筒般的三个世纪中,几乎亚洲的每个国家都有人曾经进入过唐朝这片神奇的土地。这些人是怀着不同的目的到唐朝来的:他们中有些是出于猎奇,有些是心怀野心,有些是为了经商谋利,而有些则是由于迫不得已。但是在前来唐朝的外国人中,最主要的还是使臣、僧侣和商人这三类人。他们分别代表了当时亚洲各国在政治、宗教、商业方面对唐朝的浓厚兴趣。在前来唐朝的使臣中,最显贵的人物是波斯王伊嗣俟三世的儿子,萨珊朝后裔卑路斯—— 七世纪时,萨珊波斯是唐朝的一个弱小的保护国[29]。在外国使臣中,有许多使臣的地位并不象卑路斯那样高,但是他们也如同卑路斯一样,为了各自所代表的兴盛的,或者是衰落的王朝的利益,到唐朝来乞求恩惠。来到唐朝的僧侣中不仅有大批佛教僧徒,而且有许多信奉各种不同宗教的波斯僧侣,例如祆教徒——太宗贞观五年(631)唐朝在长安为祆教徒重建了祆寺;景教徒——他们也为在贞观十二年(638)建立了一所教堂而感到荣幸;摩尼教徒——武后延载元年(694)他们将摩尼教怪诞奇异的教义[30]带到了唐朝宫廷[31]。唐朝境内人文荟萃,奇货云集,突厥王子仔细揣摩着来自阿曼的珠宝商的神情举止;而日本的参拜者则以惊奇的目光凝视着粟特商队的商人。难怪他们会感到诧异,因为当时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能够与这些民族和职业联系起来。所有的旅游者都将他们本地的各种货物带到了唐朝——或是作为国王的礼物,或是作为销售的商品,或是仅仅作为他们自己随身携带的附属物品。反之,他们中有些人也在唐朝获得了荣耀——例如被唐朝任命为安南保护人的粟特商人就是如此[32];而有些人则得到了财富——例如阿曼的犹太商人从唐朝带回了一个黑瓷瓶,瓶子上盖着金盖,里面放着“……一枚黄金制作的鱼,鱼的眼睛是用红宝石镶嵌成的,瓶子里还添加了质量最上乘的麝香。光是瓷瓶里盛放的东西的价值就达五万第纳尔”[33]。他们中也有些是为了寻求知识到唐朝来的,这些人的表现可能就要谦恭得多。他们的态度与年轻的吐蕃贵族是一样的——为了能够准确地翻译汉文经典著作,一些吐蕃贵族子弟被他们的父辈专门送到长安来学习汉语[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