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故事里都这么说——一旦巫师的对头掌握他的真名实姓,随便用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杀死他,或是使他成为自己的奴隶,无论这位巫师的魔力多么高强,而他的对头又是多么虚弱、笨拙。世易时移,我们人类成长了,进入理智时代,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魔法时代的陈腐观念被抛弃了。可是现在,时代的轮子好像转了一整圈,我们的观念又转回魔法时代(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姑且不论)——我们又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滑溜先生觉察到一丝迹象,他本人的真名实姓被人发现了,而且,发现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这个迹象的首次表现形式是两辆黑色林肯轿车,嗡嗡低鸣,开上那条长长的、夹在从29号公路一直蔓延过来的湿淋淋的松林间的泥土车道。当时罗杰·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他整个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里,在阴云天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毛毛细雨自得其乐,自始至终都想给自己找点动力,进屋里去做些能真正挣钱的工作。他一抬头,正望见那两辆闯进来的汽车一个转弯,车轮尖叫着开上他自家的车道。三十秒钟后,汽车钻出人工种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紧靠波拉克的那辆本田车后。四个大块头男人、一个长相冷冰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故意踏过波拉克精心照料的卷心菜地,满不在乎的将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烂。罗杰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
波拉克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松林。可别人已经散开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双臂带进自己的家。(幸好门开着。罗杰有个感觉,这些人不会管他要钥匙,宁愿砸开大门闯进去。)他被粗暴的搡进一把椅子里,来者中块头最大、长相最凶恶的两人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守着。波拉克这时才发出声音,表示抗议。毫无反应。那个女人和岁数较大的男人在他的摆设中间来回打量。“嘿,艾尔,瞧见吗?这是《1965》的手稿。”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弄装饰内墙的全息风景照。
岁数较大的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个人写的热门游戏可不少,比世上其余任何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比有些公司还多。罗杰·波拉克算得上是个天才了。”
那是小说,混帐东西,不是游戏!波拉克最讨厌别人管他的作品叫游戏,一听此言,这股情绪不请自来,又冒了出来。说出口的话却是:“是呀。可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没你们几个逼得这么紧。”
“你的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你是个罪犯,波拉克先生。”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权利。你们FBI想抓人,必须先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让我打个电话,还要——”
那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约三十五岁,瘦脸,头发扎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军人型的都喜欢这种发式。就算她长着这副尊容,本来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如果我们是FBI,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坏蛋,也许你说得对。波拉克,这是社会安全署抓人,你涉嫌,这是说得客气点,涉嫌破坏关系到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设施。”
波拉克偶尔也接政府的合同,见识过蠢头蠢脑的官话套话。这个女人的话就是那一类,只是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可笑。波拉克两个肩胛之间的寒意扩散到全身。屋外的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一片烟雨蒙蒙,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北部林区。平常他总觉得这种雾雨蒙蒙很舒服,可是现在,阴冷的天气使屋里的气氛更加阴冷沉重。即使这样,只要能够脱身,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好啊,这么说几位手里攥着骚扰清白百姓的执照。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清白无辜的。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媒体报道有多狠了。”<感谢上帝,我昨晚备份了文件。走运的话,他们只找得到些过时的股市资料。>
“你不是清白无辜,波拉克。清白公民会满足于这里这种普普通通的数据资料机。”她一指起居室对面那台40×50厘米的数据机。它是老式CRT显示器的曾孙,高彩、高解析度、超清晰,政府部门和比较落后的公司都是这种配置。波拉克这台机器上能看见落了厚厚一层灰。那个女警几步跨过起居室,拨弄彩图视窗下的几个抽屉,栗色套装显出的身体线条瘦骨嶙峋。“清白公民满足于标准的处理器,加上几千G的内存。”凭着超人的直觉,她一把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露出里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储存器,列得整整齐齐,用线缆与另一个抽屉中功率与之相匹配的超强处理器相联。这些配置虽然高级,却与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设备有天壤之别。
她缓步踱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转身回来。这套房子是典型的厂房里完工、直接拉到居住点安装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来很容易。波拉克的钱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最后,”带着胜利的语气,“清白公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终于发现了“通向另一世界之门”,搜到的脑关电极握在手里,在波拉克脸前挥舞。
“听着,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些仍旧是合法的。说实话,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游戏界面也强不了多少。”他毕竟是个小说家,这个解释编得不错。
岁数较大的男人用几乎有点抱歉的语气说:“恐怕弗吉尼亚有点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波拉克先生,我们知道,在‘另一世界’里,你是滑溜先生。”
“哦。”
长时间的静默,连“弗吉尼亚”也闭上了嘴。自然,这件事始终是罗杰·波拉克最大的恐惧:他们发现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即罗杰·波拉克, TIN/SSAN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们手里了,再也逃不掉,无论他有多少遁术,能编多么巧妙的程序,有多少资源。“你们怎么发现的?”
第三个警察是个技术型,他开口道:“相当不容易。我们一直想抓个真正的厉害角色,不是搞点小破坏的小玩闹,那种你们巫师会里称为小巫的小喽罗。”小伙子看来懂点切口行话,不过这些容易学,看看每天的报纸就行。“最近三个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发现那些厉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罗宾汉、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国佬那种级别的人物。可惜没那个运气。后来我们绕开难题,开始留意画家和小说家。我们推想,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小部分会对网络破坏活动产生兴趣,而且这些人有才华,干这个肯定在行。你写的读者参与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他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钦佩之情。<总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发现崇拜者。 >“所以,我们第一批监视的人中就有你。一旦开始怀疑,拿到证据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就是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成功的大巫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取得成功,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过。
技术员的话几乎有点诚惶诚恐,老警察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只要联邦政府集中所有资源追踪特定的某一个破坏分子,我们最后总能抓到。波拉克先生,这你也清楚。破坏分子的能量在于他们的数量,单独一个是没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强忍住一个微笑。政府人员普遍持这种观点,或者说具有这种信念。他曾经切入大量FBI机密文档,从文件中认识到,联邦特工们当真相信这一点。问题是这种信念离事实差得太远了。他远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样的人聪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师圈子里花十五到二十个小时。其他巫师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济金过日子,他们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世界”,一天到晚都在圈子里。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容易被抓住。
“这么说,除了监狱,你们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听说过‘邮件人’这个名字?”
“在‘另一世界’?”
“当然。迄今为止,他在,呃,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名气。”
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警察们肯定也知道,圈子,或者说巫师会里,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泄露给另一个成员。他无法出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希望如此。
“听说过,他是变形金刚里头最怪的一个。”
“变形金刚?”
“圈子里人人都运用图像技术,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可有些人觉得单换张脸不合口味,想找点新花样。变形金刚是人,但能把自己转化成机器,这个调调儿很合他们的胃口。我觉得那种玩法太没人情味。比如说这个邮件人,他从来不用实时交流手段。你要想问他点什么,通常总得等个一两天才有回复,像老式的邮件递送一样。”
“就是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啊,我们知道他已经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只有一台低级数据机的乡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绝对——”波拉克蓦地想起跟他唠家常的是些什么人,当即闭嘴。
“绝对‘炫’的绝活儿,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亚”重新加入对话。她拖过一把带脚轮的椅子,紧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盖。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炫’到什么程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伙破坏分子给社会保险记录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去年,罗宾汉把国内税务署的税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们比任何敌对国家都危险。不过跟这个邮件人相比,你们还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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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克大吃一惊,邮件人的恶作剧他肯定只见识过一小部分。“你们怕这个人。”他轻描淡写的说。
弗吉尼亚的脸色变得跟她的套装颜色有点接近。还没等她开口,老警察说话了:“是的,吓坏了。这个世上,罗宾汉和滑溜先生这种人我们还勉强能对付。幸好大多数破坏分子只想自己得点好处,或者证明他们有多么机灵。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弄出大乱子,必定会被我们识别出来。没有侦破的福利金与税务欺诈数以万计,据我猜测,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简单设备的人做下的案子。他们能逃脱,仅仅是因为偷得不多,也许只逃了点所得税,而且他们不像你们这些大巫,想追求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各自单干,揩点油水就心满意足,加在一起,可以给国家造成极大的威胁,比手握原子弹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险。
这个邮件人却不是这样。他好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机,知识极其广博,能量极大。他不满足于搞点破坏,想要控制……联邦特工并不清楚此人的活动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几个部门把它们的主要文档以纸张形式留下了硬拷贝,至今还不会发现他的活动。这些部门发现下级以该部门名义呈报送审的决策与原始记录不符,查询于是开始,接着便发现电脑记录与硬拷贝不一致。更多的查询接踵而至,仅仅出于运气,调查者们发现做出决策的电脑模块以及数据资料与备份的硬拷贝有差别。问题严重了:三十年来,政府的运转以自动化的中央计划系统为基础,决策运筹越来越依赖电脑程序,这些程序直接调用数据,分配资源,提出立法建议,勾画军事战略。
邮件人接管了权力,手法相当狡猾,极难察觉。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动进行到什么程度,而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对联邦法律的解释,重新分配国家资源,但不清楚国内(或国外)哪些团体因此得到了好处。调查者可以直接着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较落后的部门,结果表明,部门决策模块中被做了手脚的高达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光是修正做过手脚部分——我们查出来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术人员和律师干上好多个月。”
“军事机关的情况怎么样?”波拉克想的是被称为“上帝的手指”的系统。这个系统控制着数以千计的导弹,其打击面覆盖全球所有国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这个系统就是他下手的对象。搞搞社会保险记录算个屁。
“还没有渗透到那个方面。我直说吧,”老警察有点拿不定主意的瞥了弗吉尼亚一眼,波拉克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头目是谁。“此人曾经试图切进国安局,正是因为那次活动我们才确定了肇事者的身份:邮件人。这以前无法确定,他跟一般的破坏高手不同,毫不招摇。军方和国安局所用的系统跟其他部门不一样,很不方便,不过这一次总算起了好作用。”波拉克点点头。圈子里向来避开军方系统,尤其是国安局。
“这个人既然有本事轻而易举骗过社会安全署和司法部,却没有一举突破国安局?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帮你们一把,希望找个巫师会内部的人当你们的内线。”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亚道,“我们吃定你了。监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哦,顺便说说,单凭滑溜先生干下的那些恶作剧,我们大可以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就算放你一马,还可以勾销你的网络使用执照。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
弗吉尼亚的话不是发问,但波拉克还是知道答案:现代社会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涉及使用数据资料机,没有执照实际上等于永远失业,这还没有考虑社会安全署的起诉,坐在牢房里数监狱高墙上的花瓣的前景。弗吉尼亚一定从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认输告负,“老实说,我不像雷,不觉得你有多厉害。不过我们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个 .国安局认为,如果我们能在巫师会里安插一个眼线,就有机会揭露邮件人的真实身份。从现在起,你继续参加巫师会的活动,现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坏,而是搜集有关邮件人的情报。你可以找人帮忙,但不能说出你是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邮件人是政府安插进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活动特征很像是个使用普通数据机的联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时刻与我们保持联系,只要我们吩咐,你就得马上合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波拉克先生?”
他发现自己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勒索过呢。要习惯这类事情,真是……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好吧。”他终于说。
“好。”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随着起立。“只要呢老老实实,这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
波拉克也站了起来。“那……以后呢?如果你们……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
弗吉尼亚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欢她的回答。“之后,我们再回头考虑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不反对让你继续保留一台标准的普通数据机,也许还能给你留下点互动式图像设备。不过告诉你,要不是为了邮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让我这个月过得心满意足。我决不会让你还有机会继续破坏我们的系统。”
三分钟后,两辆不祥的黑色林肯开下车道,消失在松林里。直到车声消失之后很久,波拉克还站在细雨中望着。冷雨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猛然间他一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波拉克心想,不知联邦特工有没有这么聪明,来他家时特意考虑了天气因素:这种乌云当然无法阻止军方的侦察卫星监视这两辆车,却能挡住圈子内部成员切入的民用卫星。这样一来,就算圈子里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联邦特工来拜访过。
波拉克的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花园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自己的境况却已决然不同。>
下午晚些时候雨过天晴。阳光照耀下,树丛枝叶上千万颗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波拉克等到太阳隐没在树梢后,只给廊屋东边的高树间留下一抹金辉,这才坐在他的设备前,准备进入“另一层面”。他采取的步骤比以往复杂得多,想在联邦特工的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做好准备。要是能有一个星期作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亚和她那一伙人显然没有那么多耐性。
他启动处理器阵列,在他最喜爱的那把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些,仔细的将五个脑关电极贴在头部。长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进入“另一层面”必须达到某种程度的忘我状态,或者至少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有些专家建议使用药物或其它隔断感觉器官的手段,以强化用户对于脑关电极读取的种种微弱模糊信号的感应。波拉克的经验自然比所有热门专家都丰富得多,他发现,只需凝望树林、静听掠过树梢的飒飒风声,自己便能进入状态。
做白日梦的人忘记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波拉克就像这样,他的意识飘浮起来,遗世独立。潜意识中,西岸通讯与数据服务系统化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丛,潜意识之上的清醒知觉再对这片信号丛林详加检视,查询检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径,通向一块不受打扰调制空间。和大多数家住郊外的远程办公者一样,波拉克租用的是标准光纤联接:贝尔、波音、日本电气,加上西海岸当地的数据通讯公司,这些路径已经足以使他连通地球上任何接收处理器,几乎不存在被察觉的可能。几分钟内,他已经试探、变换了三条线路,在网上找到一块地盘进行调制计算。卫星通讯公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处理器时间,低到与地面通讯线路差不多的价钱,还接受自动转帐。过去几年中波拉克设立了好几个匿名帐户,以匿名的付款的方式获得一大块数据空间的独占控制权,只要提出请求,几毫秒后便可以使用。整个过程几乎完全在潜意识层面上完成——巫师的大量日常事务全都用这种方式处理。这套方法是他与别的人在过去四年中逐步发明并完善的。现在他已经成为滑溜先生,别的名字不再提及,连想都不想。滑溜先生来到“另一层面”外缘,通过一颗低轨道气象卫星的眼睛飞快的一瞥:下面铺开的是北美大陆,在西部,明暗分界线弯弯曲曲,大平原地区大部为阴云覆盖。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无关紧要,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有这些本来都可以在下意识层面自动完成,无需清醒意识参与,但滑溜先生向来对太空的事独具衷情。
休息片刻之后,滑溜先生检查间接通讯线路,运转正常。还有加密方面(这是常规了),一切正常,看来没有被人破解。与其他大巫还有很多老百姓一样,他信不过国颁标准加密程序,十五年来一直使用从学术界泄露出来的高级算法(国安局的偏执狂始终执意反对这种算法的外泄)。滑溜先生确信自己的保护措施做得很好,别人无法追踪,这才直奔巫师会。他循着标志前进,速度飞快。走这一趟难度相当大,因为标志设得非常隐蔽。圈子里的人不喜欢受不高明的低段位选手打扰。
具体说来,踏上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须能够感应极其微弱的信号、暗示,在圈子成员的想象力生成环境中将它们识别出来。窄窄的一行石块标示出正确的路线,穿过一潭灰绿色的沼地。空气寒冷而潮湿,高大奇异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进微光闪动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潜意识明白那些石块的含义,同时通过一个个数据网络处理连续不断的网上日常事务,但要做出种种决策,以便最终抵达巫师会的入口,这个方面必须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识。否则的话,死亡便会降临。网上的死亡是象征性的,指被甩回现实世界。从远的说,这与四十年前电脑上的探险游戏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要举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广为流行的读者参与小说,这两者颇为相近。不过还是存在两个巨大区别:这场游戏远为复杂,没有脑电图输入/输出设备无法完成。这种设备被大巫们和公共数据库称作脑关。
关于脑关的谣传与误解非常多。像“洛山矶时报”和“CBS新闻”这种比较负责的数据库明确表示,无论脑关还是“另一层面”,都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奇,至于那些富于魔幻气息的切口行话,不过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胡乱添加的。说得好听点,给它们平添一层传奇色彩,有时更堕落为混淆视听的愚民手段。问题是数据库的这些文章常常说不到点子上,既保守拘谨,同时又夸大其辞。比如有人或许会以为,必须有极大的带宽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实不是这样。如果对带宽真的有这么大需求,联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变形金刚们的一切活动。一条典型的脑关链接只有约五万波特,带宽甚至赶不上单纯的视频传送。滑溜先生能感到沼地的湿气渗进皮靴,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开始冒汗。实际上,这些感觉并不完全来自带宽。脑关电极传送的只是某种暗示,相当于舞台上的提词,滑溜先生的想象力与潜意识对这些暗示做出反应,形成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的真是感受。这种从暗示到感受的转化过程相当于翻译,不能想怎么译解就怎么译解,任意而为的结果便是被甩回现实世界,永远别想找到巫师会的入口。对于另一层面的旅行者来说,只要存在暗示,周围环境的细节便历历在目。这种事情并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说,哪怕是个蹩脚的作者,只要善解人意,加上情节抓人,他也能只用几句描写便唤起读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场景。现在的区别是想象有了互动性,就像在真实世界里人们可以用自己的感官与周围环境互动一样。单凭想象便能调动事物,在人类数千年形成的语汇中,要描述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魔法行话最为合适。
石块与石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惟恐一个失足,掉进石块周围哗啦啦作响的水潭。幸好小径只有几百米,之后便离开水潭。现在他走在浅水洼的泥浆里,周遭是浓密的树林与灌木丛。闪闪发亮的大蛛网横张在小路前方和路旁的树丛间。
头顶上方的枝丫丛中,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斑蜘蛛突然的滑落到他眼前,动作像个溜溜球。“小心,小心。”蜘蛛湿漉漉的嘴巴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小心,小心。” 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词儿,在滑溜先生脸畔来回晃悠。他仔细看看蜘蛛斑纹状的腹部。这个地方有许多杀人蛛,必须以不同方式对付,旅行者才能活命。滑溜先生看了半晌,这才抬起手背,举到蜘蛛的高度,让它爬上来。这东西爬过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赤裸的颈部,在那里悄声说了句什么。
滑溜先生听完,不等蜘蛛重复便一把抓住,朝身体左方扔去,同时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网密布的灌木丛飞奔。啪的一声,什么又湿又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他刚刚的立足之地。这时他已经跑远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山坡,他以最高速度冲上坡去。
他在坡顶停步,山坡那边能望见一座阴沉沉的巨大城堡,离这里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师会的所在地。和刚才的沼地一样,城堡也被隐隐约约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余则道不清来历。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泽地里宽多了,但滑溜先生还是和刚才一样谨慎:大巫们用不少怪物看守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预先设置了程序,有个要命的习惯,经常变更往来规定,旅行者只要违反便必死无疑。
先是下坡路,之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弯弯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种石质、铁质入口。地面比刚才干燥,树木也稀疏了些。头顶传来阵阵拍翅声,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离护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温度越来越高,热得让人受不了。能听见壕沟里的岩浆噗噗哧哧阵阵作响,不时还蹿上一股火苗,舔着残存的植物。壕沟里倏地冒出一颗漆黑的头颅,两眼灼灼发光。一秒钟后,头颅下面的身体也钻了出来,朝来人喷出一股红光闪闪的岩浆。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只手,致命的喷流才到眼前,突地一跃,落在他身后,一点也没伤着他。滑溜先生镇定自若,看着这头庞大的怪兽跨前一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阿兰——这头怪兽最喜欢这个名字——近视似的眯缝起眼睛打量来人,大脑袋轻轻左摇右晃。“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驾光临。”它终于开口道,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火光闪闪。它的鼻孔倒没有随着呼吸喷出火苗,只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气,像敞开的锅炉口。它在石棉T恤上来回搓着爪子,一副巴不得认错人的神情。离开自己岩浆翻腾的壕沟,它觉得有点冷,黑漆漆的后背于是变成炽热的暗红色以保持体温。它这副模样看上去活像变温类的爬行动物。
“是我。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带来点小礼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颗沉甸甸的圆弹子。怪兽张嘴接住,享受那种融化于口的乐趣,高兴得嘴巴都咧开了。双方盘桓几分钟,对话、较量魔法。阿兰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来人是巫师会的一位已知成员,它会试试来人的手段(比如刚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场岩浆淋浴),还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动盘问对方一番。当然,阿兰只是个类人模拟器,独立运行,那张火光灼灼的没牙笑脸背后没有藏着一个真人实时操纵,滑溜先生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不过阿兰肯定是同类中最棒的,很可能编入了数千段情景对话程序,比现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谓“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后者只要进行几个小时对话,其语言便会进入重复模式。它们不会智能学习,一遇到逸出常轨的古怪对话便不知如何应付。阿兰为巫师会和这座城堡效力已经很久了,来得比滑溜先生还早。没有人公开声称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尽管大家都怀疑是威利·J)。今年之前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恤送给它,上面印着阿兰·图灵,于是它便有了名字。
滑溜先生玩着阿兰的游戏,很放松,但也很小心。“死”在阿兰爪子里,这种体验不好受。说不定还会抹掉一部分没有备份的资料,他可不愿意受这种损失。不少申请加入巫师会的人都死在阿兰手里,就在这道护城河前。这些死者很久以后才会在这个层面再次露面。
阿兰满意了,把爪子握成拳头,朝塔楼上的观察者一挥,青铜搭扣串联起来的陶制吊桥迅速放下。滑溜先生快步走过护城河,尽量不去理会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浆。阿兰现在态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进城堡院子里,这才一头跳进自己那个岩浆滚滚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水”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其他人大多已经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引人注目的不在场。罗宾汉穿了一身绿,看上去像那个表演夸张的演员埃罗尔·弗林。他正坐在大厅另一头,与一个美貌惊人的女性交头接耳。这里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变得美貌惊人。这个女人好像有点拿不准该把自己弄成金发还是褐发,于是干脆介于两者之间。壁炉旁,杂种威利 ·J、黏糊英国佬和唐·麦克正围着一堆地图说得热火朝天。壁炉另一边的屋角暗处放着一台老式遥控打印终端,显然没有动过。滑溜先生走过大厅,尽量不去理会那台电传打印机。
“哟,老滑来了。”唐·麦克从地图堆里一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来,“瞧这儿,看英国佬打算搞什么明堂。”
“嗯?”滑溜先生冲大家点点头,倾过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张图。图的四边空白处看上去像年头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纸,“地图”本身却是三维立体的,竖起来,下端浸入纸面。这是一份典型的银行防卫及现金流向图。说它典型是针对圈子内部成员而言。大多数银行并没有这么聪明,用这么直观的方式显示其资产自动化防御系统。滑溜先生估计,在这个方面,大多数银行巴不得重新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COBOL语言编制程序。罗宾汉最喜欢这种事,但英国佬居然也会插一脚,这就怪了。他探询的抬起头,“什么玩意儿?”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老滑。好好瞧瞧这儿,看出来没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卫图。照我看这就是你们这些伙计所谓的黑手党,把这个银行系统里沿海各州接管了。干得不赖,肯定用上了脑关,花了老子好长时间才捉摸出是这些家伙耍的花招。现在既然落进我的手里……看这儿,从正常帐户里挪用资金、洗钱,瞧出手法没有?”
“真聪明呀,可还是玩不过咱英国佬。”他手指一戳,图上顿时出现一条发光的红线,穿过迷宫似的画面,“这些家伙要是运气好,明年秋天或许能发现我这一招分流术,只不过到时候短了三十亿,而且休想弄清这笔钱上哪儿去了。”
其他人点头称是。这个层面里还有其他小圈子,远没有他们这个巫师会出名。本世纪几件最出名的大型恶作剧都出自巫师会的手笔。其他小圈子大多只能勉强算个社交俱乐部。还有一些是与时俱进的犯罪集团,之所以在这个层面栖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发大财的新途径。大巫们通常不费什么心思便能将这些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上,黏糊英国佬便是个中高手。
“可是,黏糊呀,这些家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们的死对头辣多了。”死对头指的是政府,“要是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非把你在现实世界里弄得死翘翘不可。”
“我虽说黏黏糊糊,却没疯疯癫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吞不下三十个亿。连三百万都装不下。硬撑下去肯定露馅。我的玩法跟那边的罗宾汉一样,钱分进欧美三百万个寻常帐户,里头正好有一个是本人的。”
滑溜先生耳朵一竖,“你是说三百万个户头?每一个都平添一笔小数目?黏糊,我敢打赌,单凭这个,我就能发现你的真名实姓。”
英国佬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当然啰,实际做法比我说的要复杂那么一丁点儿。直说吧伙计们,你们当中从来没有谁盯得上我,你们可比黑手党的本事强多了。”
这是实话。这个层面上的每个人都花过不少时间,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实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个人的真名实姓,这个人就算攥在你手心里了。凭自己极不愉快的亲身经历,滑溜先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以来,大巫们不断侦测彼此的真实身份,编写了大量程序,以自己发现的对方特征为条件,过滤政府掌握的个人信息数据库,希望发现相吻合之处。一眼看去,英国佬应该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极多,英国腔古怪过时,常常不经意间变成北美口音。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张脸实在太平凡、太现实,滑溜先生怀疑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真实相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搞了一项工程,搜索美国与欧盟的照片档案,想把那张脸揪出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大家都得出相同结论:英国佬肯定给自己搞了双重掩护,甚至三重掩护。
杂种威利·J却不怎么佩服,他笑道:“是不错,黏糊,我也承认风险可能非常小,可说到底,你得到的是什么?形象飙升外加一笔小钱。而我们,”他朝大家比划一下,“我们的本事远不止这个,值钱多了。只要咱们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为现实世界中最有权有势的一群。对吗,唐?”
唐·麦克点点头,怪脸挤出一丝傻笑。他这个人从上到下只有这张钢灰色的脸还算有个人样,有点弹性,做得出表情。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是按照标准的梅塞德斯-奔驰牌全天候机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滑溜先生反应过来了,“这么说你现在也跟邮件人一块儿干了,威利?”他朝那台电传打印机扫了一眼。
“嗯哼。”
“还是不告诉咱们这里头是怎么回事?”
威利摇摇头,“除非你加入。只告诉你们一件事:唐事第一个跟邮件人合伙的,现在已经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了。”
唐·麦克又点点头,脸上还挂着那个傻笑。
“唔。”发财容易。从理论上说,单单英国佬最近这一击,他便已经从黑手党手里夺了三十亿美元。麻烦的是发达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不让别人察觉,还有不遭报复。连罗宾汉都没这种本事。但唐和威利显然认为邮件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不止于此。跟弗吉尼亚聊过那一番后,现在他也相信了。滑溜先生转身,走近些打量那台电传打印机。打印机嗡嗡低吟,跟平常一样储备着大量备用纸。打印机卡着的纸的上端被整整齐齐撕掉了,能看见的只有邮件人的提示符,一个星号。大家只有凭借这种方式跟圈子里这名名气最大的成员联系:在打印机终端上敲出一段话,一小时或一星期之后,这台机器会格格作响,打印出长达几千字的回复。一开始大家并不喜欢这种办法,点子倒不错,但延迟受不了,这样对话太乏味了。他还记得从前邮件人打出数米长的信息,松松垮垮散落在石头地板上,大多数根本没人读过。可是现在,邮件人每发一道圣旨,他的门徒便迫不及待的吞下去,还要谨慎的撕掉每一条输出信息,不给别人留下任何线索。
“埃莉!”他望着向下直通院子的宽大的石阶,红女巫埃莉斯琳娜来了。她步下石阶,服装发着微光,一时春光乍现,一时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身材极佳,对服装也有绝高品位。这些还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虽说她十分健谈,让与她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埃莉斯琳娜实际上却是那种知道得多、说得少的女人。她的有些未经大事声张的活动可以与罗宾汉媲美。滑溜先生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她是这个层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能没有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开互换真名实姓、电话号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埃莉斯琳娜对罗宾汉点了点头,穿过大厅,朝对她打招呼的唐·麦克走去。唐·麦克道:“我们刚刚正劝黏糊和老滑来着。他们大可以有财有势,却把时间浪费在瞎胡闹上。”
威利好像对她加入谈话有点恼火,埃莉斯琳娜飞快的盯了他一眼。“‘我们’指的是你、威利和邮件人吧?”
威利点点头,“上周我入伙了,埃莉。”好像在说,<看你有什么本事拦住我。>
“你说的有道理,唐。咱们大家开始时都是业余水平,只想做点什么事,让这个系统官僚老爷们呆着不舒服。可咱们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对系统的了解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这种知识应该转化成权力。”那两个人过去也一直这么说,但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却更有说服力。要不是跟联邦特工有过那一番接触,他说不定也就入伙了。他早就知道,只要自己把巫师会的活动延伸到现实世界、试图在现实世界里捞取好处,从那一天起,这场游戏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让生活多姿多彩的小乐趣,变成了耗时耗精力的另一项工作。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估计自己到头来还是顶不住诱惑。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扫过滑溜先生,落到英国佬身上。英国佬本来挺随和,可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项目,他有点恼火。“我不干,谢了。”回答简洁,说完便收拾起地图来。
她那一双形状有点像东方人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滑溜先生,“你怎么说,老滑?跟邮件人合伙吗?”
他踌躇着。<或许真该入伙。>看来邮件人的同伙至少会参与他的部分活动,说不定几个小时之内,他就能了解足够内情,打发掉弗吉尼亚,让联邦特工别来烦他。外加彻底毁掉他的朋友们。这个买卖真他妈的!<老天在上,这些人干吗非得搅进这些事里去呢?只要他们真想接管政权,只要他们的活动越出破坏式的恶作剧一步,难道他们不明白政府会怎么对付他们吗?>“还……还没有这个打算。”他终于开口了,“但我承认极受诱惑。”
她笑了,玉齿乍现,脸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样。要不再好好谈谈,就咱们俩?”她伸出纤手拉着他的手肘,“各位,我们暂时告退。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你们就新添了两支同盟军了。”滑溜先生觉得手肘上被轻轻一推,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隐身处的那道暗沉沉散发霉味的楼梯。
她点燃手里的火炬,火焰腾腾升起,一点烟也没有。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两人前方数米远的路。楼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个感觉,这楼梯每下数百级便转一整圈,一定直旋进城堡下方的岩石深处。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越来越重,头顶上有水滴不住滴下,声音越来越响,在磨损的楼梯上积成的水洼也越来越深。四周的石壁随着他们的脚步适时成形,每前进一步,石壁的形状便随之改变。埃莉斯琳娜把属于她的这部分城堡警界得极其严密,森严程度不逊于城堡本身针对外部世界所设置的各种防御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做到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跟蜥蜴与岩石精灵作伴。当然,他也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发慈悲,或是他识破其魔法,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光临城堡的其余部分。以前跟她合作时,滑溜先生也拜访过她的地穴,但从来没有下到这么深的地方。
他眼看走在前头的苗条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个巫师会里,也许除了罗宾汉,当然还有邮件人,就数她的本事最为高强。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说不定是这个圈子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劝说她相信邮件人的危险性(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邮件人的真名实姓,那该多好!
埃莉斯琳娜停住脚步,滑溜先生幸福的撞在她身上。从她肩头能望见她身后有一扇门,这里就是走道的尽头。埃莉斯琳娜用身体挡住滑溜先生的视线,比划一下,悄声吐出一句开锁的暗语。大门中分,无声无息的平平打开。他瞥见门内黑影里有几点红光。
“留神脚下。”她说完一跃,跳过高门槛后一个黑乎乎的水坑。
门在两人身后闭合。埃莉斯琳娜将手中火炬化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炽灯泡。屋里摆放着宽大舒适的皮椅,黑砖漫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砖石上蚀着红色花纹,微微发光。房间里的空气与楼梯里截然不同,清新洁净,觉不出一丝流动。
她向背朝灯光处的一把椅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大书案桌沿上。灯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埃莉斯琳娜的脸庞容长,小骨骼,几乎像亚洲人,除了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不过她的皮肤不像亚洲人,是深色的,头发颜色带点红,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发色。她的脸上稍带点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个什么办法,说服她鼎力相助。
“老滑,我很害怕。”她开口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害怕了!)他有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邮件人?”他满怀期望的问。
她点点头,“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远远不是对手。我需要别人帮助。罗宾汉也许最有本事,可他太自恋了。除了他自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兴趣。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英国佬了。我觉得你有些非常特别的地方,咱们俩联手干过的几件事我还记得。”想起往事,她禁不住露出微笑,“事情虽说不大,但我对你有了解。我觉得你能分清这儿哪些事真正要紧,哪些事只不过是傻乎乎的瞎胡闹。如果真遇上要紧事,我想你会做的,即使事情非常……复杂。”
这些话从埃莉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来大不一样,效果非常奇特,既让人害怕,又使人受宠若惊。滑溜先生讷讷半晌,道:“威利·J怎么样?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特别的影响力。”
“你猜到了?”
“只是怀疑。”
“猜得没错,他被我降服了。已经六个月了。可怜的威利原来是皮奥里亚市一个保险推销员。跟好多大巫一样,他在现实生活里只不过是个漫画中的小人物,胆小怕事,总幻想干一番英雄业绩,做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只有今天这个时代,他这类人才有可能美梦成真……简单说吧,他没有我的背景,也没有我那么多时间,技术水平也不如我,结果被我发现了真名实姓。我只喜欢追逐狩猎,不喜欢敲诈勒索,所以也没怎么榨他。真希望当时狠狠敲打敲打他,这小子,自从跟上了邮件人,掉过头朝我狂起来了。威利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们能保护他,就算我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警察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邮件人当真有个计划,要把现实世界的政权夺过来?”
她笑了,“威利觉得是。告诉你,可怜的威利以为真名实姓只能用来勒索人,根本不知道别的用途。他的数据链接上来往的一切我一清二楚,邮件人告诉他什么我都指导。”
“他们有什么打算?”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也许这条信息就足够打发弗吉尼亚和她的手下了。>
埃莉斯琳娜仿佛定格了一两秒钟。他明白了,对方一定与他一样,使用低轨道通讯卫星网络处理信息。她的任务刚刚被一颗卫星转交给另一颗较近的卫星,于是出现了停顿。通常这种情况很容易掩饰过去,她一定是太紧张了。
她终于开口了,但说出的话不能算一句回答。“你知道威利为什么相信邮件人能兑现他的诺言?说服他的是唐·麦克,还有委内瑞拉的政变。看来在威利入伙之前,唐已经和邮件人策划好几个月了。委内瑞拉是邮件人第一次真正动手,证明只要控制数据与信息系统,就能夺取一个国家的政权。他们说委内瑞拉这个国家的条件好极了:数据信息处理的基础设施极其庞大,都是那个国家在经济繁荣期购买的,所以现在有点落后了。”
“但那是一场国内政变啊,现在的领导集团应该是——”
“表面现象罢了。这当儿,唐应该是那个地方真正的领袖人物了。他这辈子头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享受到我们在‘另一层面’所拥有的地位。国家都是你的,你再也不是个小虾米,还担心什么真名实姓。不用再捡面包渣,放开肚子大嚼吧。”
“你刚才说唐‘应该’在那个地方?”
“老滑,你没注意到唐最近有点不对劲吗?”
滑溜先生寻思起来。唐·麦克是那种最极端的变形金刚——除开邮件人之外。他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天才,一直极力维护自己半人半机器的形象。另一层面中任何时候都能见到他的角色,但至少半数时间里这个角色只是个模拟器,就像城堡外头岩浆里的阿兰一样。他那个模拟器相当不错,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编出一个可以通过图灵测验的程序,即,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使别人误将这个程序当作真正的人。滑溜先生想起仿佛贴在唐脸上的傻笑,还有他为邮件人大唱赞歌时的单调语气,“你是说唐背后的真人不在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老滑,我觉得真正的唐已经死了。我是说真正的死亡。”
“也许他觉得现实世界比这里好玩得多呢?你不是才说他吞了一个国家吗?”
“我说呀,他说不定什么东西都没吞下去。说邮件人与那些政变有关,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们事先告诉威利的和事后发生的正好碰对了。我在委内瑞拉的数据库里花了不少时间,如果真有外来者操纵政变、控制新政府,我一定会知道。
我觉得邮件人是在一个一个干掉我们,从最弱的开始。先引我们上钩,诱出真名实姓,再干掉咱们。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干掉了一个,唐·麦克。自从那场政变开始,我就一直监视唐,有时直接监视,有时用程序间接监视。两千个小时,那具躯壳后面根本没有真人。连一次都没有!下一个是威利。可怜虫,人家连以后把他的王国建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说明邮件人并没有他宣称拥有的的力量。可威利还是上了钩,只要邮件人吩咐,他什么都肯干,叫他对付我们都行。
老滑,咱们一定得揭穿这家伙的身份,这个邮件人。动作稍慢一步他就会先毁了咱们。”
她比弗吉尼亚和联邦特工更加紧张不安。而且,她是对的。生平头一次,滑溜先生更害怕邮件人,而不是政府特工。他两手一抬,“我被你说服了。但咱们从哪里着手?你对付威利大占优势,邮件人还不知道你识破了他的身份,是不是?”
她摇摇头,“威利是个孬种,不敢告诉他。这家伙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实姓会怎么收拾他。我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这些信息资料和分析推测我想和你共享。咱们两个人合计,或许能发现什么新东西。”
“这个,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邮件人那种奇特的通讯方法,我是说交流时间的滞后,显然是个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监听巫师会议事厅里的谈话,而且手下还有一帮可以适时行动的精灵,就是自动化模拟器。”滑溜先生想起了邮件人——或者说他的电传打印机——抵达城堡那天的情景。一个做成美国汽运公司送货卡车形象的模拟器驶近护城河,差点把阿兰吓坏了。司机和卸货人也是模拟器,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正确回答了阿兰的盘问,将装货的板条箱拖进了议事厅。到了之后还没走,一定要等到大巫们迁下收货单,保证为那台机器“在墙上设一个插座”。这个对手显然知道如何勾起大家的好奇心。无论是谁控制那台打印机,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也许就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好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乔装打扮混在牺牲者里。罗宾汉?>
“这个我也知道。他做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更快,手里肯定有些功率强大的处理器。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对:躲在打印机背后暗中操纵的那个活生生的人,他行动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周转时间。他的很多高速反应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刚想反对,蓦地意识到她可能说得对。“老天,这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添那么多麻烦?”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相信,只要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就能盯死这个人。如果单纯是个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这一点我也同意。我觉得他最初或许真的有某种时间之后方面的不利条件,于是——”
“——于是他有意夸大这个困难?”但即使邮件人住在澳大利亚,使用低轨道卫星造成的滞后时间也非常短,跟欧洲人或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会……地球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大型同步空间站会造成长达120毫秒的时间延迟,那里有大约两百个人。更高处的L5还住着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几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不认为他有意夸大,老滑。我想,这个邮件人居住的地方——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处理器和模拟器——信号传输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地球。也许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带。”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来,滑溜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准已经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联合火星调查,人类没有谁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中没有谁。>滑溜先生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每日生活仿佛变成了科幻小说。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说服自己。也是他太显眼,所以不得不加上点时间延迟,让我们摸不透他的位置。不过我的分析还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这几个星期我切进政府有关小行星探测的绝密报告,东闻西嗅。告诉你,里头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圆其说,但请你放明白点,你说的可是星际入侵!先说咱们这边:就算太空总署有这笔经费,造出最小号的星际飞船也得花好几十年时间,还有,飞行时间也得好几十年。就凭这种后勤设施还想入侵谁?笑话!再说外星人:它们真要有了拿得出的星际推进器,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装神弄鬼藏头露脚的?干脆直接入住,把咱们人类一把扫一边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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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关键就在这儿,老滑。我想象的星际入侵不需要什么‘星际推进器’,只要有个跟咱们技术水平相当的种族,这条策略就行得通。你听我说:通常一提起星际大战,马上联想起眼花缭乱的技术装备、巨额资金,还得有几十年的先期准备时间。但对一个技术发达的帝国主义种族来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静悄悄一声不吭,潜伏起来,侦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稍差的文明体系。一旦发现,它们只需派出单独一艘飞船,计算耗飞船的抵达时间,让它进入猎物所处的星系时正赶上对方的电脑时代高度繁荣。我们巫师会的人知道现在这个电脑网络体系有多么脆弱,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权接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有个种族比人类的经验更加丰富,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数据处理历史,咱们现在这种不堪一击的现状对它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它们那一小批飞船船员接近到不被人类军事侦察设施发现的距离,逐渐渗透进猎物的系统,消灭该系统中较为突出的个体——也就是咱们这类人,接下来再对付政府机构和军队。十到二十年内,咱们地球可就变成了一块采邑,恭候主宰种族大驾光临。”
她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这种荒诞推论的确符合逻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可不就是这个问题吗?”她意气消沉的摇摇头,走过房间,坐到他身旁。心中积郁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随之而去。自从他认识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头丧气。“我们可以放弃这个层面,老老实实待在现实世界。邮件人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但到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没多大价值,跟其他人一样了。走运的话,他接管一切之前我们还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要被一挺,“我跟你说:如果咱俩还想继续当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迟不超过几天。等他弄倒威利,说不定会抛掉伪装,来点更直接的手段。
要是我对他的分析没错,咱们就应该把赌注押在揭穿他的通讯手段上,这是他最薄弱的致命要害,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发信号,他不可能躲在人堆里不暴露。咱们肯定得冒些风险,以前从没冒过的大风险。我觉得如果咱们俩联手,各自被识别出来的危险都会大为降低。”
他点点头。一般情况下,谨慎的大巫只使用有限带宽,只够应付线性处理,提供个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数千G的通讯空间,在出租的处理器上占据更大份额,一方面,处理、搜索文件的能力当然会大幅度飙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亚这号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另一方面也会使自己更容易被识别出来。但如果两个人联手,能玩出的花样更多,政府与邮件人短时间内肯定摸不着头脑,两人可以安安全全放手大干。“坦白说吧,你的话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买帐,但其它的说得有理,我被说服了。就是你那句话,咱们肯定得冒些大风险。”
“太好了!”她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搂近自己。她很会接吻。(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在网络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这种互动性极强的行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须精于发出大量感官暗示,还要对另一方的暗示、提词作出适当反应。)双方都是互动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擞精神,准备向对方显显自己的本领时,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断了这个过程。“最好现在就开始。其他人一位我们留在下面,几个小时之内如果出什么事,邮件人不大可能怀疑到咱们。”她伸臂将那个光球擎在手里,刺眼的白炽光骤然从指缝间泄出,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他觉得周遭微有气息流动,这是她的两只手,启动了另一个魔法,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来了,再次化为一支火炬。还有一扇门——另一扇门,在另一堵墙上徐徐敞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巷道。从火炬照亮的地方看,这条巷道笔直向前,缓缓上升。巫师会的成员们绝不会相信还存在这样一条通道。这座城堡基本上只存在于思维之中,大巫们接受了程序作出的感官提示,城堡于是外化“成形”,大巫们也可以在里面四处游荡,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没有两样。护城河与石墙也是这座存在于意识中的城堡的一部分,运行程序的各种处理器提供线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筑根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有了建筑、摆设等等东西,这一层面的居民便不至于产生背离现实世界的“非真实感”。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离那个地穴,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如果这样做,他们便会留下一系列残余链接,圈子里每个成员都能一眼发现两人离开了,甚至阿兰和精灵们都有这个本事。有了这条巷道,两人就是正常离开。这条秘密巷道的存在,只能说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无需他插手相助;要不然,他就必定是这座城堡的原创者之一,那已经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国佬的话来说,早已迷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
他们现在是两只野狗。说小不小,不会被人随便欺负;说大也不大,很容易被当成业余用户——脑关价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渐提高,于是另一层面上的业余用户现在越来越多。滑溜先生尾随着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径上,在代表商业和政府数据空间的沼地深处越走越远。他不时发现路旁潜伏着精灵和模拟器,朝他们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编程小组设计出来捉弄来到这个层面的访客,或是为他们逗乐开心的小玩意儿。不过也有许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储藏的信息、窥探他人隐秘,或是保卫其他小圈子的地盘。巫师会成员也许是这个层面里技巧最高明的,但层面中远不止他们,来往人群数不胜数。
灌木丛变得高起来,枝条垂在小径上方,把水滴洒在两人脊背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小道两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发光,光线来自水本身,像珍珠发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树干。林间青苔与枝叶上不时坠下水珠,滴进水洼,水面的光便忽闪一下。这种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业掌握的巨型数据库。它们并不专指设在某一特定的地理位置的数据库——从火奴鲁鲁到牛津的大批数据库都将它们的链接指向横跨大洋东西岸主干网上的集中点。这样一来便可分散不同时区用户的使用时间,减轻网络负担。
“往前再走一点。”埃莉斯琳娜扭头道。她发出的是与外形相符的狗吠。
网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往往经过加密,发出的声音也与用户选择的动物形式相吻合。
几分钟后,他们钻进树丛,避开道上两个顶盔贯甲呼啸而来的黑客。这两位一前一后,驾着两辆大得无以复加的八缸大马力摩托,喷火冒烟轰隆隆驶来。后面那位扛着一把老式无后坐力来复枪,枪身镀铬,饰着万字徽记。两个骑士黑色面甲下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两只狗一副与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样,胆怯的望着摩托冲过。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这两位纯属业余分子,贴了个威猛形象,远远高于自己现实世界里的地位。内行一望便知,摩托车轮时时浮了起来,没有紧贴地面,留下的车辙印也和轮胎上的花纹不大一致。在这个层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样,或者打扮成吓死人的怪兽。遇上行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连上网的路子都被人家断了。没本事的话,最好还是本分一点,不起眼一点,别在人前横冲直撞。
(现代社会的数据空间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个“魔法世界”,仅仅是因为有高清晰度脑电图扫描仪用作输入/输出设备?就这么简单?滑溜先生常常觉得这种发展方向有些离奇。英国佬和埃莉斯琳娜则反驳说,精灵、轮回、法术和城堡等观念存在于这个空间,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正常,原子时代的二十世纪那些老观念,像数据结构呀、程序呀、文档呀、通讯协议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们认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这个崭新环境中的诸般事物,这种语言体系更符合人类思维习惯,便于人类使用这个网络空间。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还有,各国政府的网上技术之所以赶不上大多数大巫,其实原因很简单:政府放不下架子,不愿意疯疯傻傻的玩网上那套玄幻把戏。滑溜先生低头看看身旁水洼里的倒影:一张狗脸,耷拉着舌头。他朝倒影挤了挤眼,心里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们把这个问题抬升到多么高的理论高度,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的解释,与“电脑纪元的破晓时分”人们之所以玩“登月者”和其它冒险游戏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个可以随着想象无限延伸的世界里生活,实在太好玩了。)
摩托车手驶出视线,埃莉斯琳娜穿过小道,来到水塘边,透过塘边的百合花丛仔细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好了,咱们做点交叉查询。你查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我查哈佛广谱巡航项目。从十个天文距离以外的探测器开始,查它们发回的资料。我有个感觉,邮件人要伪装他的信号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航天总署哪艘飞船资料里设下特洛伊木马。”
滑溜先生点点头。不管从哪里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论。
“我需要半小时才能进去,之后咱们就开始查询相关数据。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碰头。”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说的是紧急情况处置手段,如果他们三四个小时还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还存在一条不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绷紧身体,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水波荡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个不住。滑溜先生望望水中,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见她的踪影。他在水边吧哒吧哒四处乱走,想找出哪一条亮光代表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
高大的百合花丛中哗啦一响,他认出那个地方代表国安局与东西岸主干网的链接点。好大一只牛蛙从水里蹦了出来,转了个身冲着他,“哈,逮住你了。你这个混蛋!”
是弗吉尼亚。身体变了,声音还是一样。滑溜先生急急“嘘”了一声,慌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偷听。什么都没发现,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他将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围,匍匐爬近百合花。狗与牛蛙蹲坐着,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的狗与青蛙的寓言。他真想一跃而起,一口咬掉对方那颗小肥脑袋。可惜那种胜利只能逞一时之快。“你怎么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连联邦特工这种蹩脚货都能识破他的伪装,邮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一股自鸣得意的劲头,“我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监控你家里的处理器易如反掌,你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咙里一声哀鸣。<攥在一只牛蛙的手掌心!连威利都没低级到这个地步。>“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想让你明白我们要结果,还要你的进展报告。”
他低下狗头,眼睛平视弗吉尼亚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给你份进展报告,可惜你是不会喜欢的。”他一五一十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诉她,即,邮件人是个外星入侵分子。
“屁话。”牛蛙听完后道,“纯粹幻想。你得拿出点比这个强的东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个寒噤,她险些说出他的真名实姓!这是威胁吗?或许她就有这么蠢头蠢脑,跟她那副蠢模样相配?他又问道:“那,还有委内瑞拉的事,又怎么说?”
埃莉斯琳娜说委内瑞拉政变是邮件人的杰作,他把她提供的证据告诉弗吉尼亚。
这回牛蛙没吭声。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好像大受震动。他知道弗吉尼亚准是正在那头跟什么人商量呢。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牛蛙眼睛才又活了过来,态度也和气多了。“这件事我们会着手调查。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本世纪最大的威胁。”
<而且你也明白过来了,说不定我是惟一能救你们逃过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就算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跟他被他们攥在手掌心里一样。跟着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计划:短时间内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毁掉邮件人。现在联邦特工跟他们成了一伙,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弗吉尼亚。
牛蛙呱呱呱叫起来:“你……你想……要我们,给你调度联邦数据系统的全权?给你一张空白授权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