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84年8月清华大学设立经济系,在《中央日报》的海外版征求师资;我从欧洲写信应征经济史教师,竟然收到赵冈教授的回信。我早就拜读过,他在台北联经公司出版的《中国棉业史》(1977)和《中国土地制度史》(1982),也正好在期刊上读到《中国土地制度》英文版(史丹佛大学1985年)的摘要,可以想见收到他的回信时有多么惊奇。他也写过《红楼梦研究新编》(1976)、《花香铜臭读红楼》(1979),直到《中国传统农村的地权分配》(2005,联经)才封笔。能和他在同个系上工作,必然相当有意思。
赵冈当时约56岁,和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是身高六尺的博雅绅士;夫人陈钟毅女士高雅内敛,是他多本中文书的合著者。我对清华的工作机会,完全没有说No的条件。20多年后回想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决定了我的长期工作,全家人的生活,甚至连儿子都在清华人文社会学院读大学部。
1985年1月我到清华报到时,是经济系的第二位教师。赵冈告诉我聘用的原因,是教育部规定的必修科目,包括西洋经济史、西洋经济思想史、中国经济史。他知道不容易找到教这几门课程的人,只好聘用我。他说得委婉,但我立刻感觉到:这三科是必修课,必然会让学生反感,会用对待三民主义、国父思想的态度来看待我。
我竟然以这几项科目,作为研究专业领域,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1990年代初期,教育部撤回必修科目的主导权,改由各校系自由决定,我的感觉才转好。20多年后回想这件事,如果当初教育部没有这项规定,我怎么有机会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那时台湾还在戒严时期,不准出国观光,学生对欧洲充满了好奇。我在法国和比利时住了5年多,在课堂上就靠着穿插欧洲的生活、风景、思潮、制度来诱引学生注意。那时清华对外打的招牌,是要走数理计量经济路线。有些教师在课堂上对学生说,经济史和思想史没有数学模型,也不能用严谨的方式证明,根本就是从垃圾中制造垃圾。我完全没有争辩的能力,充份体会到双重歧视(个人与专业)的滋味。
在教学上我也碰到许多困难,主要是教材上的供需失调。以西洋经济史为例,当时在台湾能找到的中文教材,和我在1970年代初期接触的差不多。周宪文先生在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出版了好几册西洋经济史文选,都是从日文转译过来的。一方面这些题材与内容对我们太生疏,二来笔调沈闷,无法引起学生的兴趣。如果直接用英文教科书,又有太多的人名与地名学生跟不上。
新竹清华大学经济系(台积馆)
中国经济史也有类似的困难,因为主要的作者是历史学界出身,他们关怀问题的角度和经济学界很不相同,对学生既无挑战性,又没学到多少经济学的养份。西洋经济思想史就更严重了:都是英文教科书,是写给欧美学生读的,作者假设学生在高中时期,已经熟知欧洲的社会经济背景,许多基本的事情就不交代了,这些对台湾的学生来说,根本就是天书。
几个学期下来,同学很快就归纳出实用的判断:这三门课将来考研究所时用不上,留学时没有人会关心你这几科的成绩,工作时没有人会问你是否读过这几门课。我是靠这几门课过活的人,不能没有对策。我逐渐体会到两项要点:(1)如果用同一本教科书,从开学讲到期末,学生很快就厌倦。(2)要把这几门课教好,除了教材有趣,更重要的是教师的表演能力。也就是在掌握教材的要旨后,举较能理解的例子作模拟,或当作切入问题的楔子;更重要的是,要穿插费心找来的故事和笑话。
教了七年之后,到1992年我去哈佛进修时,我收到前几届毕业生的教师节卡和圣诞卡,说他们偶尔会回想到,我在课堂上提过的人物和事情。为什么我能从被轻视的情境,转变到有些人对这几门课还有记忆?关键是找到引人兴趣的教材。那是个还没有电子邮件也没有网络的时代,我广泛翻阅中国和西洋经济史期刊,看到简单有趣的文章就印下来,同时也注意欧美同行的讲义内容。
以西洋经济史为例,在美国大学教这门课,不需顾虑文字的难度和文化背景,只要挑出好文章让学生看,每星期读三篇都没问题。我们的社会条件不同,必须在好文章内,再挑出文字简单、表格众多、图形丰富的有趣题材,每次上课(90分钟)不能超过15页。
在这些约制条件下,我逐渐累积出30篇这类型的文章。我的上课方式是:每周3小时分两次,每次1.5小时,读1篇15页的文章,若超过20页,就分两次。每学期约有18周,可上35次课,扣掉期中期末考和国定假日,大约可上30次,大约可以读25至28篇。每年都会有新的好文章出现,我就汰旧换新,所以约有一半的文章是近10年发表的,有些好的老文章,还是每年都发读。
每次上课前,先找一位同学负责主读一篇或半篇。上课时这位同学报告15至20分钟,我讲解60分钟,最后10分钟讨论。有时其他同学会有不同见解,但大部分的情况,是我用这10分钟解说下篇的方向与论点,以及选定下一位报告的同学。
几年下来,这种做法累积了一些口碑。西洋经济史的35人的小教室,有时还会爆满;中国经济史50人的大教室,有时还要抢座位。每学期末学生会在网络上,给各科教师打评鉴分数,也有具体的建议汇整给教师参考。评鉴的满分是4分,3分以上就不错了;3.5分以上,教务长会写一封恭贺函,有一次我甚至还得到3.8分(上网填卷率88%)。2006年5月我代表科技管理学院,到学校竞选杰出教学奖,结果得到一张慰勉函,可见清华有不少人教得比我更受学生欢迎。
我挑文章的原则是「三项ing」。(1) Interesting(读起来有趣),(2) Entertaining(有娱乐效果),(3) Provoking(具有争辩性)。难得有同时符合这三项原则的文章,只要符合其中一项,故事流畅就可以入选了。换句话说,我偏好故事性强、容易转述、启发性高的文章。有些文章较技术性,故事性较低,不适合在此综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本书其实是我教西洋经济史的课程讲义大纲,或是「读者文摘」。
选进本书的文章,我认为还是有高下之分。我依三项原则来判断一篇文章的价值:(1)能增加某个议题的新知识,这类型的文章篇数最多。(2)能提出某项新观念,来分析旧题材而得出新意义,这种文章就少多了。(3)能改变我们对某个题材的认知与理解,这才是上品。我认为本书中有三篇符合第(3)项的高标准。
(1)第7章介绍Fogel如何运用「反事实推论法」(counterfactual analysis),这是研究方法上的重大启发。他提出一项新观念:「社会节省」(social saving),用来计算美国铁路的经济效益。结论是:美国铁路对19世纪的经济发展帮助不大,改变了我们对这个题材的认知。
(2)第10章〈为什么《共产党宣言》对英国的影响不大?〉虽然没有提出新观念,我还是很喜欢也很佩服,因为作者用新观点、新证据来分析旧题材,改变了我们对劳工阶级革命的认知与理解。
(3)第24章介绍John Davies对马铃薯的研究,他说明为何在爱尔兰大饥荒时期,马铃薯才有可能成为季芬财(Giffen goods)。简略地说,就是当马铃薯涨价后,对马铃薯的需求反而提升,产生正斜率的需求曲线,而非正常状况下的负斜率需求曲线。他提出新观念说:(a)收入必须逼近生存底线时;(b)在没有其他食物可选择替代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季芬财。季芬财的观念早已超过一百年,如果马铃薯是季芬财,为什么你还要去麦当劳排队买薯条?直到现在,大一经济学原理所教的季芬财,都没有提到(a)与(b)这两项必要条件。全世界有多少人读过、教过季芬财的观念,竟然要等这么久,才让Davies告诉我们正确的答案。
整体而言,这是一本推广型的读物,每章挑一篇主要文章来解说,是初阶的导引。每章最后都会列出所根据的论文出处,如果想对经济史进一步学习,请看绪论〈为什么要读经济史?〉的附录「延伸阅读」。我心目中的读者,是大三、大四经济系和历史系的同学,以及对人文社会问题有兴趣的一般读者。如果高三同学想读,我也不反对。我希望中壮年读者,可以转述有趣的故事给家人和子女。
这本书有个大缺点:我把每项主题限制在(打字稿)5页内,以简洁为主要诉求,以题材的广泛性,来弥补深度的不足,把硬涩的专业论文,改写成能吸引阅读的摘述。我认为比较理想的写法,是要:(1)先综述整个议题的来龙去脉;(2)把焦点聚在争论点上;(3)说明新证据为何能改变我们的认知。要做好这三点,等于是要写一篇小的survey文章,篇幅必然要加三倍。我退而求其次,只要做到书名所说的「趣味」就满意了。
这些文章大都是生活性的题材。大部分的经济史学者,都在研究更严肃的重要议题,例如经济成长、生产力变动、技术进步、金融制度、农业和工业的竞争力、国际贸易,这些沉重的问题在本书都不会出现,就让更高明的专家去解说吧!我在各章内所提供的,也不是每个主题的最前沿知识,我主要目的是引发兴趣,鼓励读者从「延伸阅读」所提供的数据库、网站、专业期刊,去追寻自己的答案。
本书所挑选的文章,大都轻松有趣,这是从每年成百上千篇论文中挑出来的。我从全世界成千上万位经济史学者努力的成果中,找出少数适合大众阅读的几篇。欧美的经济史研究,是一项重要产业,从业人口众多,鼓励发展新颖手法,故事较有趣味。台湾的经济史研究人员太少。历史学界方面,主要分布在中研院史语所和近史所,也有些在大学担任经济史的教研工作。经济学界方面,台大经济系有好几位专研台湾经济史的教授,清华也有几个人,其余分散在各大学。
1992-3年间,我常参加哈佛经济系的经济史研讨会,几乎每周都有外宾报告论文,当时哈佛经济系专研和兼研经济史的教授,我算了一下共有六位。哈佛商学院的商业史研究群,隔周有一场研讨会;邻近的MIT经济系,有两位著名的经济史教授,也常举办论文发表会。那一年我常参加这三处的研讨会,见到不少这个领域的高手。
Robert W. Fogel (1926-)
Douglass C. North (1920-)
1993年10月,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芝加哥大学的Robert Fogel教授,以及在密苏里州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的Douglass North教授,表彰他们在经济史研究的重要贡献。11994年47卷1期的Economic History Review (英国经济史学会的官方刊物),在卷首「编辑的话」内有一段贺词:「经济史学会的会员和本刊的读者,很高兴知道诺贝尔经济学奖已经颁给Robert W. Fogel和Douglass C. North。我们在此恭贺这两位得奖者,同时也很高兴,经济史这个学门能以这种方式被承认了。」从1993年10月起,在诺贝尔奖的光环加持下,经济史就不再是从垃圾中制造垃圾的学门了。
本书的上篇《西洋经济史的趣味》,2008年4月由台北允晨文化出版时,原本只有25篇故事。这个版本的销售状况尚佳,我在2009年暑假期间增写15则故事。暑假期间我也写了一小本《中国经济史的趣味》,但篇幅不足以出版单行本。所以就把这两本稿子合并成上下篇,把书名简化为《经济史的趣味》。
「西洋经济史的趣味」介绍40篇他人的研究成果,篇末的5篇附录(2篇导读与3篇书评),是我自己的见解,希望能有水果、甜点、咖啡的效果。「中国经济史的趣味」,第1至4章与3项附录是我自己的作品,第5至8章是我和别人的合作研究,其余是介绍同业的研究成果。依照这个学门的成长速度,这本书每5年就要增订,每10年就要新写一册,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正与建议。撰写期间得到许多修正意见,在此向诸亲友致谢。
我从1985年元月到清华任教,至今已满25年。我从精力旺盛的青年,变成秃顶驼背的中年人,从孤家寡人变成儿子就读清华的家长。我非常感谢清华大学提供这么好的研究环境,让我全心全力投入喜爱的工作,也让我全家人依靠在这个大家庭上。
「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六祖坛经˙机缘品第七》)。在这本书里我做的是小乘,希望读者追索相关文献做中乘,进一步做出让学界受益的大乘。
2009年10月中旬完稿
绪论
为什么要读经济史?
如果你想当个好经济学家,做些有贡献的事,读经济史有帮助吗?我的学识和声望不足以说服你,我先介绍Donald McCloskey的基本论点。他从哈佛取得博士学位后,到芝加哥大学担任经济史教授,写了许多文章与专书,担任过经济史学会的会长。更特殊的是,他经历过痛苦的易装癖与变性手术,把Donald改为女性的Deirdre,详见她的自传Crossing(1999年芝加哥大学出版)。他(她)的著作还包括性别研究与修辞学,详见她的个人网页。
Deirdre McCloskey
我要推介他那篇1976的名作〈历史对经济学有用吗?〉(Does the Past Have Useful Economics?)。McCloskey认为历史对经济学可以提供五项功能:(1)更多的经济事实,(2)更好的经济事实,(3)较好的经济理论,(4)较好的经济政策,(5)较好的经济学家。这篇经济史学界必读的文章,30年之后还有相当的可读性,请欣赏他的文笔与博学,以及文章后面所附的138项书目。历史对经济有用吗?McCloskey的答案是:当然。以古人来说,史密斯、马克思、马歇尔、凯恩斯、熊彼德的著作里,都有明显的历史面向,这些人物的著作,转而在历史留下重要的轨迹。
以下是我对这个题目的看法与见解,先举九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为例,他们都做过与历史相关的研究。(1) Paul Samuelson晚期有不少分析经济史与思想史的重要文章。(2) John Hicks写过一本A Theory of Economic History (1969)。(3)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的著作里,有浓厚的历史思维。(4) Milton Friedman写过《美国货币史,1867-1960》(1963)。(5) George Stigler是经济思想史学界的大老,他是Mark Blaug在哥伦比亚大学写李嘉图(David Ricardo, 1772-1823)方法论博士论文(1955)的指导老师。(6)芝加哥大学的Robert Lucas Jr.,大学主修历史。(7) Arthur Lewis在1979年以经济发展学获奖,写过几本经济史的著作。(8) Simon Kuznets (1971)与(9) Theodore Schultz (1979)这两位得主,在著作中也常运用历史证据。
二次大战后,各国的经济学教育深受美国影响,尤其是开发中国家的留学生。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若没读过经济史,回国后自然不会看重这个学门。日本经济学界从战前起,就深受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影响,经济史与思想史至今都还是必修课。
为什么战前也深受欧洲影响的美国,会把经济史改为选修或甚至废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