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了什麼,多年來我每興起出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到了京都,我總是反覆的在那十幾二十處地方遊繞,並且我總是在門外張望,我總是在牆外佇足,我幾乎要稱自己是京都的門外漢了。
難道說,我是要去尋覓一處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兒時門巷」嗎?因為若非如此,怎麼我會一趟又一趟的去、去在那些門外、牆頭、水畔、橋上流連?
有時我站在華燈初上的某處京都屋簷下,看著簷外的小雨,突然間,這種向晚不晚、最難將息的青灰色調,聞得到一種既親切卻又遙遠的愁腸。這種愁腸,彷彿來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這裡住過之人的心底深處。
我去京都,為了「作湖山一日主人,歷唐宋百年過客」(引濟南北極閣對聯)。是的,為了沾染一襲其他地方久已消失的唐宋氛韻。唐詩「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襌房花木深」景象,中國也只少數古寺得有,京都卻在所多見。
我去京都,為了竹籬茅舍。自幼便讀至爛熟的這四字,卻又何處見得?台灣早沒有,大陸即鄉下農村也不易見,但京都猶多。「竹徑有時風為掃,柴門無事日常關」這二句,豈不又是京都?
我去京都,為了村家稻田。全世界大都市中猶能保有稻田的,或許只有京都。一個遊客,專心看著古寺或舊庵,乍然翻過一列村家,竟有稻田迎目,平疇遠風,良苗懷新,怎不教人興奮?稻田能與都市設施共存,證明這城市之清潔與良質;也透露出這城市之不勢利。
我去京都,為了小橋流水。巴黎的塞納河很美,但那是西洋的石垣工整之美;東方的、比較嬌羞的河,或許當是小河,如祇園北緣的白川,及川上佇立的鶴,與那最受人青睞的巽橋,及橋上偶經的藝妓,並同那沿著川邊一家又一家觥籌交錯、飲宴不休的明滅燈火店家。
我去京都,也為了大橋流水。子在川上所嘆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人在台灣不易找到這樣的河與這樣的橋,而京都卻不乏,……川水淙淙,長流而不斷,你能在大橋土佇足看它良久。白日好看,夜裡亦好看。這些大橋不因過往的車輛造成你停留的不安,便好似這些大橋原是建造來讓人佇停其上一般。
為了氧氣。京都東、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樹,不惟水分涵養極豐厚,使城中各川隨時皆水量沛暢,氣場甚佳,且杉檜這類溫帶針葉樹種,單位密度極高,保擁士水最深濃,釋出氧氣最優,我在京都總感口鼻舒暢。……京都周邊的山雖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氣水宜暢,霖澤廣被,令京都無處不青翠、無翠不光亮即不說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文面,各行百工臉上精神奕奕,亦是帶氧度極高的城市。
我去京都為了睡覺。……每天南征北討,有時你坐上一班火車,例如自京都車站欲往宇治,明明幾站,二十多分鐘的短程,但只坐了一、兩站,人已前搖後晃,打起瞌睡來,坐著坐著,愈發睡熟了,幾乎醒不過來,實在太舒服了,突然睜開眼睛,只見已到六地藏了,急急警惕自己馬上要下車了,但仍然不怎麼醒得過來,唉,索性橫下心,就睡吧。便這麼一睡睡到底站奈良,不出月台,登上一輛回程之火車,再慢慢往回坐。
為了置身在木頭織編的古代村舍聚落裡。即使進店吃東酉、喝杯茶,買些雜項小品,也常在古老木造屋舍內。在京都七天或十天,可以每天如此,可以每餐如此。完全令自己依偎在古舊木作網織構築的森林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高瀨舟這種沒落的老店吃一客天婦羅定食,好讓自己侷坐在陰暗小肆那微沾油色的木柱櫃台一角,就像是宮本武藏或某些潦倒武士當年的情境。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每次都要在安政元年創業的綿熊蒲鉾店吃幾個現炸甜不辣,好教自己嘴裡有小時候所有台灣小孩都最盼想的深濃熟悉自家門巷味覺。
事實上,京都根本便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這部紀錄片。整個城市的人皆為了這部片子在動。為了這部片子,一入夜,大夥把燈光打了起來,故意打得很昏黃,接著,提著食盒在送菜的,在院子前灑著水的,穿著和服手搖扇子閒閒的走在橋上的,掀開簾子欠身低頭向客人問候的,在在是畫面,自古以來的畫面。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京都,嚇到了,我張囗咋舌,覺得凡入目皆像是看電影。順著街道走,見一店有工匠低頭在削竹器,屋角昏暗處坐一老婦,哇,多宏美的構圖。接著一店在包麻糬,粉撲撲白皮中透出隱約的豆沙影子。再走沒
幾步,看到著和服女將(女掌櫃)至門口送客人,頻頻鞠躬。一直往下走,到街底,一彎,又是一巷,燈光依稀,仍是一家一家的業作,或足各自有各自的營生。有的撈起豆腐皮,有的鐺鐺鐺的敲著,把刀刃嵌入木柄裡,有的疊起剛才打造出來的銅質茶筒,鐵色渾凝,亦有登梯將高處的檜木洗面桶取下,有的店裡陳列一雙雙帶竹皮的筷子,有以鐵線編折出網形的食器……我可以一直往下看,真就像看電影,只要我的攝影機不關。。
一個像你在看電影的城市。說來容易,但世界上這樣的城市,你且想想,不多。試想一個來自休士頓這種沒有一處有電影場景魅力的城市的人,乍然來抵京都,他會有多大的驚奇!或許他會說:不可能,除非是夢。
假如你喜歡看電影,那京都你不能不來。
若你喜歡吃好吃的,喜歡享受慇戀的服務,喜歡貿質地佳美的東西,京都固好,
然不來還猶罷了;但若說看,像看電影一樣的看,則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京都。
這便是為什麼我這個既不買、也不需服務、甚至也不特別去吃的門外漢卻說什麼也要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的來到京都,幹嘛,看。
為了這些,我不自禁的做了京都的門外漢。
門外漢者,只在門外,不登堂入室。事實上太多地方,亦不得進入,如諸多你一次又一次經過的人家,那些數不盡的世代過著深刻日子的人家。你只能在門外張望觀其門窗造型、格子線條,賞其牆泥斑駁及牆頭松枝斜倚、柿果低垂之迎人可喜,輕踩在他們灑了水的門前石板,甚至窺一眼那最引你無盡嚮往卻永遠只得一瞥的門縫後那日本建築中最教人讚賞、最幽微迷人的玄關。
一家一家的經過,便是在京都莫大的眼睛饗宴,甚至幾乎是我在京都的主題了。
門外漢者,也不逢寺便進。有時山門外佇立張望,便已極好。須知京都寺院,何止千家百家?恰好散列點綴於市內各處,成為你隨時走經、轉頭一瞥、便古意油然而生的最佳市井風景。而山門,是京都風景最大的資產。這裡一山門,那裡一山門,是全城各處即使現代樓宇林立中依然最佳的點景地標,讓人隨時薰沐在古代情氛裡。……凡此等等,太多太多,透過山門這通日望進去,深院寂寂,予人無限想像,……。故瞥一眼山門,算是點題,便已很好一寺接著一寺進,原本不易好好在院中清賞。……即此一節,若沒注意,遊京都最易暴殄天物也。
門外漢過各寺院常只是過門而不入;然而那些寺廟並非不值得進,而門外漢多年偶進一次,也會有意外收穫,譬如多年進一次龍安寺,不僅咀嚼那「枯山水」石庭,重新沉吟那十五塊石頭何以如此大小、如此配置,更懂得注意那堵做為背景的自然褪色、卻神龍飛揚的灰黑斑駁長牆。牆面之褪色,雖說距我第一次看,才七幾年,卻也有些微的剝落。……又譬似進金葛寺,水中金閣固美,池土那些遠遠近近的石山、小島,極有可看;經過十多年,金閣寺的石上苔廈與忪姿,愈發養蘊得清美不可方物,我幾要說每一塊石每一株松都已是寶一殷。然則即使門外漢要進此二寺,也非選一、二月隆冬不可,乃遊人少也。
於門外漢言,寺院之最美,在於古寺形制之約略,如山門之角度與框廓感,如大殿之遠遠收於日下的景深比例,如塔之高聳不可近視之崇仰意趣,如檣之頹落之綿延遠伸,甚至如樹之虬曲於寺內方正建物相對下之不規則……凡此等等,未必在於大殿斗拱之嚴謹精巧、所供俳像金漆之工藝華麗等細節讚賞。及於此,則進寺院往往僅作粗看,便已私心甚樂,從來不存登堂入室之想:譬似那些在特別季節才短短開放幾日的一些堂奧,說什麼狩野派的「襖繪」、說什麼小崛遠州的枯山水庭園、說什麼誰的茶室,門外漢如我固也曾買票進去看過幾處,終只是感到不怎麼收於心底,逐漸也就不怎麼進去了。
京都的屋頂,亦是其風景絕頂資產,櫛比鱗次,綿延不絕,人在高處稍眺,便立然可嘆此等天工造物之奇。然自傳統町家減少後,黑瓦為西洋樓房平頂取代,固深可惜,終究是拜寺廟眾多之賜,屋頂壯觀之景依然稱夥,堪慰矣。
京都之花,亦是一勝。自古不僅騷人墨客,便是市井民眾亦頗得賞花之樂,乃京都四時分明,每一季有其特開之花。春天之櫻、秋天之紅葉原不在話下,太多遊客為此而來;至若四月靈鑑寺的樁,五月平等院的杜鵑,六月三室戶寺的紫陽花,七月養源院的百日紅,一月北野天滿宮的梅花,太多太多,然門外漢如我,往往過眼煙雲,不怎麼得賞嘆情趣。倒是「花」這一概略物,隱約令我與京都生了莫名牽繫,並且頗可以古詩繫之。
我去京都,往往最主體的活動,是走路。即使各處古寺、名所皆不進,僅僅在路上胡走,我亦要說京都是極佳之城市。南禪寺參道向西出「南襌寺總門」那一條路。東大路通以東的春日北通、向東直抵金旋光明寺的山門,是我常走之路。
御池通以北、烏丸通以東、丸太町以南這一塊商業區,老店老鋪處處,卻也宜於走路遊日。
做為京都的門外漢,我總是不捨得不走路。若非走路,太多的好景說什麼也看不到。倘在東山:圓山公園向南,看一眼野外音樂堂南邊的芭蕉堂與西行庵。我所謂京都之「竹籬茅舍」感也。……這段小路清幽,卻有來頭的店頗不少,田舍亭旅館亦在此。此處人家門庭修茸工整,樹姿曼妙,教人賞之不個。
京都有我認為舉世最佳的陪伴人走路獨絕屏障景,即長牆。此長牆常是土牆,色最宜人,質亦教人覺著舒服,能在此牆下行路,總希望能走得久一些,別那麼快斷掉才好。牆有時太過教你著迷了,竟連強內的寺院也不想進了,便因有牆,京都的夜晚變得更美,更富氣韻。而月圓之夜,恰也因地面有長牆與之相映,使月不致孤懸也。
這些我一逕立於門外、不特別進去的地方,竟才是最清新可喜的地方,亦是我一次一次最感雋永、最去之不膩的地方。終弄到要去寫它一冊小書,專門敘說這類張望、一瞥、匆匆流目等等所見的京都,並且多言那不懂日文之驚喜或猜想,多言那自管自享受的異地幽情,多言那沒有電話、沒有熟人、似被逐棄的某種寂寞之自由自在的天涯旅人之感也。
京都遊賞十帖
唐詩景意
遊人至京都,多為賞看寺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在今日,惟京都可以寫照。
我們於古代風景的形象化,實有太多來自唐詩。
因唐詩之寫景,也導引我們尋覓山水所探之視角。
又有一些景意,在京都,恰好最宜以唐詩呼喚出來。如「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或如「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乃前者之盼雪,固我們在台灣無法有分明之四時、不易得見;而後者之「旅館」辭意,原予人木造樓閣之寢住空間,然我們恁多華人,竟不堪有隨意可得之木造旅館下榻,當然京都旅館之寶貴愈發教我們疼惜了。
許多古時設施或物件,他處早不存,京都亦多見。且說一件,柴扉。王維詩中的「日暮掩柴扉」、「倚杖候荊扉」、「倚仗柴門外」在此極易寓目。
京都之花,亦是一勝。自古不僅騷人墨客,便是市井民眾亦頗得賞花之樂,乃京都四時分明,每一季有其特開之花。春天之櫻、秋天之紅葉原不在話下,太多遊客為此而來;至若四月靈鑑寺的椿,五月平等院的杜鵑,六月三室戶寺的紫陽花,七月養源院的百日紅,一月北野天滿宮的梅花,太多太多,然門外漢如我,往往過眼煙雲,不怎麼得賞嘆情趣。倒是「花」這一概略物,隱約令我與京都生了莫名牽繫,並且頗可以古詩繫之。「春城無處不飛花」這一句詩,奇怪,端的是予我京都的感覺。當然,京都原是一個花城。什麼「落花時節又逢君」,什麼「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再就是「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或「花徑不曾緣客掃」等等諸多「花景」,俱皆極合於京都,又皆極美矣。
稻田
這亦是一個有稻田的城市。京都府立植物園跨過北山通,向北,走不了幾分鐘,便是稻田。嵯峨野清涼寺與大覺寺之間,亦多的是稻田。奈良的「唐招提寺」,牆外不遠便是稻田。大原的稻田,竟是一片片的列在山上的坪頂,即使闢墾艱辛,也努力維持。稻田能與都市設施共存,證明這城市之清潔與良質;也透露出這城市之不勢利。四十年前台北亦早已是城市,卻稻田仍大片可見,何佳好之時代,然一轉眼,改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