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这样一个夜晚,暴雨肆虐,大地升腾起茫茫的白烟,雷电交错天际,掩盖住世间一切声响。在这停滞的时空里,一个女人的歌谣,低低地,凄凉的飘来。
“风来了
雨来了
麻猴背着鼓来了
……
下雨了
冒泡儿了
老和尚戴着草帽了
……”
虽然我对此毫无印象,但它的确在我生命里发生过。当徐三叔告诉我这一切时,我才惊醒,在我梦里的那些破碎的影像都是生命真实的印记,它象当日的雷声般拼凑出我命运最初的起点……
一九六三年,是中国最饥饿的年代,那年夏天,我的父亲孙老五因浮肿离开了我和我的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晚上,已经精神错乱的母亲哭着笑着,走出被暴风雨遮盖的村庄。
那是连年干旱后,华北平原迎来的第一场暴雨。干枯龟裂的土地像一个骨瘦如柴的婴儿拼命地吸允着上天赐给的乳汁,已经顾不得它来的如此凶猛和狂虐了。它同样没有感觉到风雨雷电中还有我的母亲。
风雨如鞭,抽打着母亲纤弱的身影,她裹着一件破旧的雨衣,雨衣里鼓鼓的,不知放了什么。母亲在泥泞的道路上蹒跚着,一只鞋掉了,另一只也掉了,她竟浑然不觉。嘴里反复唱着那支哄孩子的歌儿。
母亲纤弱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她呆滞的目光移向不远处那眼古井,母亲走到井边,她失神地望着黑洞洞的井口,井口像魔鬼张开的大嘴阴森恐怖,它向母亲狞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与召唤。母亲微微牵动嘴角,脸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笑容,雨水顺着笑容滚落。笑里有泪,泪涌出化做滂沱汹涌的大雨。
“老五啊——”
母亲向天大喊,象是与陪伴她的风雨雷电做最后的诀别。
忽然,狂风吹开了她身上的雨衣,露出一张婴儿的脸!婴儿的脸上溅着了雨水,“哇”地哭起来。她才想起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里拼命地啼哭着。她慌乱地脱下雨衣,裹住了孩子。放在井边,然后一头扎入井里。
是的,我就是被她遗落在井边的那个孩子,他们未满周岁的儿子大宝。
那时,我仿佛看见母亲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双脚,在我眼前一晃,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她在我生命里从未来过。
在我生命度过近三十年以后,徐三叔才把我的身世告诉我。我才知道孙老五夫妇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我记忆里,我的父亲叫陈忠实,我的母亲叫王桂兰。我从没有怀疑过我不是他们的亲骨肉,我更没有怀疑过小我一岁的天雷与我竟然是非亲兄弟!
那夜的暴风雨如此猛烈,我在井边哭啼着挣扎着,似在呼唤着我的亲人的到来……
风雨中,随着摇晃的手电光柱,一个身穿帆布雨衣的男人走进我家的院子,这是一个标准的北方汉子。高个,魁梧,皮肤黝黑,眉宇间眼神里透出惯有的质朴与善良。他就是我记忆中的父亲陈忠实,他和我的生父孙老五是一个矿井的兄弟。三天前,发送父亲的时候,生母昏死过去,醒来后就双眼发直。再也没说一句话。大雨之夜,他不放心,来看望我们母子俩。
“老五家!老五家!弟妹!”父亲陈忠实边喊边找,两个屋子没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夜风袭来。这么大的雨,这孤儿寡母的干啥去了呢?不容多想,他放下怀里的菜团子,跑出门去,父亲陈忠实找来要好的兄弟徐三叔和大闯叔,大家冒雨寻找我们母子。
东矿区是百年的老矿区,所谓的工人新村已经和周围的农村没什么区别了。大雨在泥泞的街道上溅起一片白烟。焦急的呼喊声打破矿区的沉寂。
“老五家——”
“大宝他娘——”
“嫂子——”
风雨中已经汇聚了十几个矿工。父亲陈忠实望着风雨,一脸的焦急。生父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曾红口白牙承诺照顾我们母子俩,可三天就出事儿了,我们母子二人生死未卜,他怎么会不焦急呢?
“这么大雨,上哪儿去了呢?”大闯叔望着风雨,一脸的迷茫。
徐三叔转了好几圈,“老五一死,就看她眼神儿不对,我就说早晚得出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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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亲兄弟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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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马后炮儿了。赶紧找人!”父亲吼着直奔村外。
闪电把夜空撕裂开来,接着便是霹雳的巨响。我哭叫着爬着,就在我爬到井口边的时候,父亲陈忠实寻着哭声跑来,一个箭步跳上井边,将我抱起。他看了看古井,什么都明白了,“徐三大闯!赶紧捞人!”
父亲说着,脱下雨衣裹上冻僵了的我,飞奔回家。我的身后传来徐三叔的呼喊,“有人投井啦,救人哪——”
那夜,陈家窗外的风雨格外凄厉,仿佛一下一下拍打在母亲王桂兰的心上。
母亲王桂兰挺着大肚子,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父亲陈忠实去老五家了。可走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回来。莫非老五媳妇出啥事儿了?母亲正在寻思,父亲抱着雨衣浑身湿透地跑进门来。
“这是咋了?”母亲问道。
父亲顾不得说话,将我放炕上。此时的我已经冻得浑身冰凉,小脸发紫,不会哭了。
“这不是大宝么?孩子咋成这样儿了?”
“老五家投井了!”父亲脱着我的湿衣服。
“啊?”母亲听罢大惊,“那……”
“多亏还知道把孩子放井边儿。”父亲将棉被裹在我身上,抱起来叫着我,“大宝,大宝!”
“那不中,给我!”母亲说着解开怀,把我抱在怀里。一股暖流立刻融化了冰冷,一缕温暖渐渐地沁入我的心扉。而母亲感到的却是一股钻心的冰凉,不禁让她皱起眉头。父亲说:“你别着凉,让我来!”
母亲咬了咬牙,没有放开我。抱着我在地上转啊拍啊。父亲不知所措的跟在母亲身后。
“我说你尾巴似的老跟着我干啥?”母亲是急脾气。
“我不是着急么?”
“你赶紧去看看老五媳妇咋样了?”
“那好,我走了!你无论如何,得给我把大宝救过来!”父亲话音未落已跑进雨里。
母亲刚要说话,腹部的阵痛突然强烈起来,她腿一软坐在炕边,痛苦地喊着父亲。父亲听到喊声反身回屋,问道:“咋了?”
母亲痛苦的脸上已经淌下大粒汗珠,咬着牙说:“我怕是、怕是……要生了……”
“啊?哎呀!你、你,坚持住,我去找车!”父亲说着慌忙跑出门。
父亲抱我回家后,大闯叔、徐三叔招呼来十几个工友在古井边捞人。雨大井深,又赶上黑夜,扁担、锚都用上了,可还是捞不上来。
“井太深了,够不着!”
“雨太大了,看不清!”
“三哥,咋办?”听着大家的呼喊,大闯叔焦急地看着徐三叔。
徐三叔一咬牙,将大绳缠在腰上。大闯叔拉住他,“三哥,我年轻,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