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薇诺娜?格雷凝视着窗外的河畔牧场,这里属于她的家族已有四代之久了,她在寻找一些业已变化的东西。像她经历的那种丧亲之痛,多少应该留下一点痕迹——比如在夏天突然枯萎的青草,或者久久不愿散去的乌云,又或被闪电劈成两半的大树——总会留下点什么。
透过卧室的窗户,她能看到自家大部分的领地。在土地的边界上,参天的雪松密密匝匝地立在一起,花边似的枝桠向下遮蔽着;绿浪翻滚的牧场上,马匹簇拥着围栏,马蹄把高草碾落成泥;山顶上,密林掩映着一座小木屋,那是她爷爷在这里定居时修建的。
这一切看似普通,但薇诺娜知道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几年前,在离这儿不远的华盛顿海滨,一个孩子溺死在冰冷的海水里,之后的几个月里,这场悲剧就是这里所有人谈论的唯一话题。妈妈把薇诺娜带到那里,警告她要留心肉眼看不见的危险,留心那些即使在浅水里也会把人卷进去的暗流。但是现在她知道,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还潜伏着其他的威胁。
转身离开那片风景,她走下楼梯,走进那幢房子,从昨晚开始,它就显得那么大、那么静。妹妹奥罗拉蜷在蓝黄格子花呢的沙发上看书。奥罗拉正处在十四岁这样一个既不属于儿童又不属于成人的尴尬年纪,瘦得像根铅笔。她有个小尖下巴,深棕色的头发又长又直,从中间齐齐分开。
“你起得挺早啊,小家伙。”薇诺娜说。
奥罗拉抬起头来说:“睡不着。”
“是啊。我也是。”
“薇薇安在厨房。刚才我听见她在哭,不过……”奥罗拉耸耸她瘦弱的肩膀,“我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
薇诺娜知道奥罗拉是多么需要维持稳定的生活。她是家里的维和部队,总是由她去平息事端,解决问题,难怪她看上去那么脆弱。现在,什么动听的话都难以安抚她们,“让我去吧。”薇诺娜说。
她发现十二岁的小妹妹正趴在一张黄色的胶木桌子上画画。
“嗨,小豆豆。”薇诺娜说,上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嗨,大豆豆。”
“你在干什么呀?”
“画我们几个姑娘。”薇薇安停下笔,抬起头来,麦金色长发像鸟巢似的缠在一起,绿色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充血,她仍然很美,像个完美无暇的德累斯顿洋娃娃。“妈妈在天堂里能看见我的画,对吗?”
薇诺娜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前,坚持信仰对她来说很容易,就像呼吸一样轻松自然,但以后再也不会了。癌症潜入他们的家,把它撕成碎片,似乎再也不可能重归完整。“当然。”她茫然地说,“我们把它贴在冰箱上吧。”
薇诺娜从妹妹身边走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举动是错的。这间厨房里,关于妈妈的记忆无处不在——手工缝制的蓝黄格子棉布窗帘,印有“Mountain
Mama”字样的冰箱贴,窗台上的那碗贝壳。“来啊,薇诺娜,我们一起去海边寻宝……”
这个夏天里,薇诺娜曾无数次冲妈妈发火。她太忙了,忙得不愿意陪妈妈;她太冷漠了,冷漠得不愿意陪着妈妈踩在堆满碎牡蛎壳和干海藻的沙滩上,寻找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玻璃碎片。
这个念头引着她走到冰箱前面。打开冷藏室的门,她找到半加仑多味冰激凌。这绝不是她需要的东西,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她抓起一把勺子靠着餐台吃了起来。透过厨房窗户,她能看到门前肮脏的车道,还有空地上破烂的棕红色棚屋。爸爸正在倒车,把他破旧不堪的蓝色卡车停在那辆能装六匹马的生锈的拖车旁边。他从驾驶座出来,走向后面的拖车。
“他不会是去参加牛仔竞技吧。”薇诺娜喃喃地说,向窗户走去。
“他当然要去。”薇薇安边说边又画起了画。“他天一亮就起来准备了。”
“牛仔竞技?你不是开玩笑吧。”奥罗拉走进厨房,和薇诺娜一起站在窗前。“可是……他怎么能这样?”
薇诺娜知道她必须取代妈妈过去的位置,向她们解释爸爸为什么能在妈妈葬礼后的第一天就回归正常的生活,但是她无法想象怎样编造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更别说如何去抚平妹妹们的伤痛。或者这不是谎言——也许这就是成年人的生存方式,也许他们仅仅是开始新的生活——不知怎的,这件事更让她感到恐惧,更加难以名状。寂静徘徊不去,薇诺娜觉得很不舒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能让大家好过一点,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她的职责。作为大姐,照顾弟弟妹妹是她的义务。
“他为什么把克莱姆从牧场上带过来?”奥罗拉问道,她从薇诺娜手里接过勺子,挖起冰激凌。
薇薇安突然发出一声既像哭泣又像尖叫的声音,冲向大门,她的动作太猛,门板“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他要卖掉妈妈的马!”薇诺娜尖声说,随即又有点不高兴——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竟然不是她。
“他不会那么做的。”奥罗拉说,转向薇诺娜寻求保证。“对吗?”
薇诺娜什么也保证不了,相反,她跟着薇薇安跑出去,一直跑到棚屋旁边的停车场上。她气喘吁吁地冲到薇薇安旁边。
父亲站在那儿,抓着克莱姆的缰绳。阳光照在他头上带着汗渍的牛仔帽上,茶碟大小的银皮带扣闪耀着光芒。他轮廓分明的脸让薇诺娜想起了附近的山脉:它们有着冷酷无情的棱角和阴影覆盖的山谷,那里没有丝毫温柔的迹象。
“你不能卖妈妈的马。”她喘息着说道。
“轮到你来冲我说三道四了,薇诺娜?”他的目光在冰激凌上逗留了一下。
薇诺娜脸红了,此时需要她鼓起全部的勇气,但是她别无选择,没有人能帮她。“妈妈爱……她爱这匹马。”
“我们养不起一匹没人骑的马。”
“我来骑。”薇诺娜保证道。
“你?”
“我,我会比以前更努力。我保证再也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