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岁末而来的一场大雪,混杂着浓郁的寒冷气息,白雪皑皑的天地,在我眼中看起来像是一场幻境。我在清晨醒来,用衣袖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气,透过厚实的玻璃看着这座城市,昨夜的鞭炮红纸散落一地,我像是突然看见了过往的岁月,事隔多年,这样的冷寂依旧牵扯着我的内心。我自知此刻的心情与外界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我还是不由得想起林尽杉来。
“涵宇……”
他在过去的日子里反复地这样叫着我。
翻着抽屉里唯一的一本相册,必须花费大量的力气才可以找到他的身影,那是一张集体照,照片的边角已经有了泛黄的迹象,他站在人群之中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我的头脑中渐渐浮现出他儿时的模样来。他穿着简单的小衫,裤腿上还有泥点,肤色黝黑,双眸明亮得仿佛其中缓缓流淌着一条河。他说他叫林尽杉,父母起此名的含义大概是盼他健康易活——丛林尽头的一棵杉树,盛大而庄严。与林尽杉分离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他,和年少的时候并无两样,身子单薄得让人担忧。梦中的他从来不开口,只是缓步走在潺潺流动的河边,向我挥手,或者微笑,但是一旦我接近,他便如镜花水月,不知所踪。这种思念发自内心,每当梦醒之后便会轻轻叹息。彼时,我总感觉林尽杉在某个狭小的角落窥视着我的一切,然而后来才发现这仅仅是一种幻觉。
2
其实我从小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与大家一样,早上提着包子和豆浆赶到学校;下午回家时在路边花一块钱买两包干脆面,取掉里面的卡片后将干脆面扔进垃圾桶;夜晚做完作业就和同学相约在楼下玩骑马打仗,或者趴在地上翻干脆面里的卡片;周末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到不远的田间冒险,将农民伯伯们种的庄稼踩得凌乱不堪。是的,在那些年,我并没有发现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我所认知的自己与大千世界的孩子一样。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我的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而这一点不同,在我小学毕业之前,并未体现出任何的特殊性。
那年林尽杉十二岁,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红砖楼房下看着我与附近孩子一起疯时的眼神,那不是一种渴望靠近的目光,而是一种淡然的排斥。几乎很少有人会主动邀请林尽杉加入游戏,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偶尔用小石子在地上写诗。我趁别的孩子都回家了,才默默地走近他,这个时候,林尽杉仰起头朝我笑着说:“涵宇,你看我写的诗怎么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我蹲下身子看了很久,“写得很棒。”我如是说。暮色四合,林尽杉的父亲会带着浑身酒气走过来,他无视林尽杉的存在,从他身边走过,然后用力地踢门,林尽杉便站起身来告诉我他必须回家了。
母亲从某日起,开始对我严厉管教,好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对我的所有温柔已经消耗殆尽。她不断地用语言鞭策我懂得自己的未来,她希望我能够和身边的伙伴走不同的路,她希望我初中能够到她所任教的学校上学,在她眼中,只有读最好的初中,继而读最好的高中,这样才能上名牌大学。她总是语重心长地将自己的希冀放在我的身上,老爸只是在一旁默默点头,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一个人的人生路是因为他上了重点学校而决定的,但是我不能将我的这番思想告诉她,否则不但会被其称为谬论,更重要的是会被她反驳得体无完肤。六年级开始,我妈已经不会让我随便出去玩,而那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在为小学的毕业狂欢做准备。
林尽杉常常在楼下叫我,因为我妈只同意我和他玩。他是我们班的班长,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很庆幸母亲没有将我的友情完全剥夺。心情极好或者极差的时候,我都和林尽杉待在一起,他安静沉稳,愿意听我抱怨,我也喜欢听他向我倾诉。我们在学校后面的荒草地里奔跑,累了就躺下来看火烧一般的夕阳。林尽杉家里条件不好,父亲负债累累,嗜赌如命,母亲独自担着小面铺子,为家里赚点生活费。但是林尽杉从来没有觉得生活无望,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带着父母走出困境。
林尽杉说:“涵宇,我多么羡慕你,你可知道你所拥有的东西比一般人要多多少,这些财富为你带来的基础会使你的人生比其他人起步高多少个档次,你要学会珍惜。”
我时常觉得林尽杉是一个诗人,或者说他比较早熟,这诚然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林尽杉靠在枯树边上看匆匆而过的飞鸟,那种向往宽广的翱翔顿时使我们的青春呈现出一种壮丽的悲凉。我说:“林尽杉,你不会哭吗?”林尽杉摇摇头。但那时的我想,十二三岁的孩子,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我转而又问:“那么尽杉,你恨你爸吗?他甚至用光了你家所有的钱,在你最需要父爱的年龄甚至没有尽到半点责任。”林尽杉瘪了下嘴,然后截下一截野草。
“涵宇,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与那个人断绝关系,和妈妈离开这里,但是不行。有一次我发烧了,我爸刚刚打完牌回家,他看着趴在桌上的我,只轻轻摸了下我的额头,二话不说就把我背去了医院。还有一次,妈妈的手在切菜的时候割伤了,我爸慌张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止血贴,接着帮我妈看了一个星期的铺子。所以说,他还是爱我们的,但是他的爱抵不了他的罪过,有时候他喝醉了回家就打骂我和我妈,但是第二天又一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泪流满面,妈妈离不开他,我也还没有长大,家里需要一个男人。”
最后那句话铿锵有力,林尽杉所说的一切让我无比难过,因为我永远不懂他。从小到大,我有恩爱的父母,有良好的生活条件,我从来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林尽杉的故事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做不了什么。我拍了拍林尽杉的肩膀,“尽杉,不要怕,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会考上重点初中,然后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林尽杉的笑总让我觉得温暖,他搭着我的肩膀,然后说:“会的,我们一起加油,一起进好学校,永远都是同学。”
时光如同仓促的步伐,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好像一夜之间,我们都长大了。在匆匆而逝的流年之中,熹微的晨光转眼间变成绛红色的夕阳,毕业照、毕业典礼、同学录、离歌,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盛大离别,就在大家的嬉笑打闹中结束了,我和林尽杉站在离小学不远处的后山上看着这场曲终人散的戏剧。那是一个烟花易谢的季节,所有的悲伤在我们的眼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情绪,我们都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恨,生活中只有雨水和阳光,以及四下弥漫着香气的植物。那些象征着年少不知惆怅的一切,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安静而美好的。
3
然而林尽杉的童年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
他的父亲内心充满着不知足与不安分,在饭桌上一气之下摔破饭碗,或者翻箱倒柜企图找到钞票。每次林尽杉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他便会把嘴唇咬得发青。暴雨之后的寂静让林尽杉难以呼吸,这样类似死亡的黑暗与恐惧从未从他身上抽离过。母亲抱着林尽杉,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额头,他能感觉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双手。但父亲从不作罢,总是带着稍显值钱的东西出去,彻夜不归。接连数个黑夜,林尽杉辗转反侧,被诡秘的空气压得临近窒息。三更时,他能听见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着母亲疲惫的喘息,她将一切收拾干净,让这尴尬而狼藉的场景从彼此的记忆中抹去。
母亲总是在黑暗之中低吟哭泣,林尽杉在不见五指的世界里仿佛能看见她神色憔悴的面庞。可是,林尽杉什么也不能说,即使彻夜未眠,仍然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按时上学。
我曾无法想象林尽杉是怎样在一个仿若泥潭的家庭中长大,父亲在入不敷出的时刻贪婪地索求,让那种疾苦与悲怆,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紧紧地扎在林尽杉的心上。
林尽杉很少露出笑容。
在林尽杉童年的尾巴上,他没有与我相当的零用钱,衣服也只有那两三件,早餐多半会直接省掉。早上,他在大雾弥漫的路口等我,我和他在路口的包子铺稍作停留,看着他反复下咽的动作,我知道他饿。我会多买一份早餐,然后分给他,起初林尽杉并不接受,在他心中,大抵是不甘于别人可怜自己。但是我说,尽杉,我吃不了这么多,帮我分担点。林尽杉才缓缓地接过冒着热气的包子。林尽杉说谢谢,声音很轻,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板,我不免皱皱眉头,那件衣服他已经穿了三年多,这三年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穿新衣服,此时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衣服已经被撑得有些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