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升空了,好似把它自己的重量像抖落积雪一样抖在了地上,轻盈地浮了起来。它诡异地滑进夜空。它穿过云层,照亮了云层,转瞬间又消失了,只留下阿瑟站在空旷无垠的大地上成为一个渺小的、手舞足蹈的黑点。
“什么?”他喊着,“什么?什么?嘿,什么?回来告诉我啊!”
他又跳又跺直到双腿都开始颤抖,他不停叫喊直到肺都开始绞痛了。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听见他,跟他说话。
外星飞船此时已以闪电般的速度到达大气层的最外缘,即将进入真空。真空,就是将宇宙中那相当稀少的事物相互隔开的东西。
飞船的主人,那位有着尊贵肌肤的外星人,正躺在它的单人椅里。他的名字叫做“无极长命”哇布格。他是个有目标的人。虽然不是个非常好的目标,而他也很大方地承认这一点,但至少他有个目标。并且,至少他可以以此为由,继续生活下去。
“无极长命”哇布格曾是——正确来说,一直是——宇宙中极少数长生不死的生物之一。
天生就不死的生物,本能地知道如何对付这个问题。但哇布格不在他们之列。实际上,他很讨厌他们——那帮安详的杂种。他是在一场不幸的事故中变成长生不死的。那场事故跟一个无理数粒子加速器、一份流质午餐和一对橡皮筋有关。事故的具体过程并不重要,因为没人能再模拟出当时的状况。很多人试过,他们最后都把自己搞成了白痴,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两者兼得。
哇布格闭上双眼,表情疲惫而烦闷,打开飞船上的音响放点轻爵士,想着,如果不是因为星期天下午的话,他应该能忍下来,真的能。
刚开始是很快乐,他过得精彩无比,活得惊险刺激,冒过种种风险,在高回报长线投资中大发横财,总之就是比谁都活得久。
到后来,他再也不能忍受的,便是像这样的星期天下午。2点55分时袭来的、可怕的百无聊赖,当你发现你已经把一天之内能洗的澡都洗了,当你再怎么用力盯着报纸上的文字都没办法读进去、也不愿意使用它说的那些革命性的高科技除草机,当你死死瞪着钟的指针、他们无情地指向四点钟,说明你的灵魂正该进入冗长黑暗的下午茶时间了……
于是他开始觉得腻烦。在参加别人葬礼时、曾经露出的愉快笑容,也渐渐不再出现。总体上讲,他开始鄙视整个宇宙;具体来说,他鄙视里面的每一个人。
这便成了他制定目标的出发点,成为激励他的东西,也就是——在他自己看来——永远激励他的东西。那就是:
他要侮辱整个宇宙。
也就是说,他要侮辱里面的每一个人。单独地,亲自地,一个一个地,还要(对于这一点他决定严守秘密)按照字母顺序。如果有人向他表示抗议——说这个计划不但完全是条邪路,而且,宇宙中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出生和死亡,也让这个计划变得根本不现实——时,他会冷酷地盯着他们,然后说:
“人总是可以有梦想的,对吧?”
因此他决定着手此事。他配备了一艘有着足够强大电脑的飞船,强大到可以处理已知宇宙中所有人口的相关数据,并能计算出那些复杂无比的相关路线。
他的飞船悄然越过太阳系的轨道,准备借着环绕太阳的力量,将自己抛入星际空间。
“电脑。”他说。
“在这儿。”电脑尖声答道。
“下一个在哪?”
“正在计算。”
哇布格对着夜空中那些奇妙的珠宝凝视片刻——那上百亿的、钻石屑一般的星球,闪耀在无垠的黑色背景之上。每一颗、任何一颗,都在他的行程里。其中大多数星球他得去上百万次。
他想象用自己的路线将天空中的小点都连了起来,就像小孩子做的连线游戏一样。他盼望着能够拼成一个在宇宙大多数语言里都非常非常粗鲁的单词。
电脑发出单调的哔哔声,表示它已经完成运算。
“佛方加。”它答道,哔了一声。
“佛方加第四星。”它继续说,哔了一声。
“预计行程,三周。”它又继续说,哔了一声。
“到那去见一只小鼻涕虫,”它哔了一声,“它是‘阿瑟-尔菲-唉利-意普邓努’属的。”
“我猜,”它哔了一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决定叫它‘没大脑的屁股’。”
哇布格咕哝了两声。他望着窗外不时展现的、宏伟的自然景观。
“我想我要小睡一下。”他说。又补问道:“接下来四个小时里我们要经过那些网络区?”
电脑哔了一声。
“环宇参考,思想小灵通和家用智能宝盒。”电脑说。哔了一声。
“有我还没看过三万遍的电影吗?”
“没有。”
“噢。”
“有个《焦灼太空》。你只看过三万三千五百一十七次。”
“放到第二卷的时候叫醒我。”
电脑哔了一声。
“睡个好觉。”它说。
飞船滑进了夜空。
此时此刻,在地球上,大雨倾盆而至,阿瑟·邓特坐在他的山洞里,度过他一生中心情最恶劣的一个夜晚,一边想着他可能对那个外星人说的话,一边不停地扇着苍蝇(那些苍蝇自然也度过了一个心情恶劣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