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南亚次大陆的最南端。不出意料地,我又遇见你。
你还是老样子,一块泛黄的白布是你一年四季不变的衣裳,一根细竹棍是你行走时的拐杖,一双木鞋已被你的脚板磨得光亮。
此时的你,正面朝大海,是否看到了春暖花开?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德里。在那里,我认识了年轻时代的你。
你出身名门望族,是藩王首相的儿子,19岁时到英国学习法律。那是一个与印度完全不同的国度,你获得一个全新视角重新打量印度,打量同胞,打量自己。此时的你只想用所学报效祖国,还未产生什么比这更高远的念头。
回到印度后你在孟买成为一名律师,可工作总也不见起色。24岁时你被派到南非工作。你发现南非印度人的日子比在印度本土或者英国还要艰难得多,在南非,从政府到法律都规定印度人是劣等民族,是活该被歧视的族群。一次你乘火车去办公务,中途竟被车长连人带行李一起扔下火车。他的理由是印度人只配坐三等车厢,而那张高举在你手中的一等座票他甚至都不屑一顾。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知道各种各样的磨砺是在为自己集聚力量,而那一刻的羞辱终于让你的人生志向发生根本性转变。是,最好的律师终其一生能处理多少CASE?能救几人于水火?而只有政治革命才是把所有受压迫的印度人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的唯一道路。你发挥自己职业特长,只不过这次你演讲的对象不再是法官和陪审团,而是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生活困苦却不甘屈辱的南非印度人。你成为印裔社团的领袖,通过持久并坚韧的反抗斗争,终于在1914年,迫使南非政府允诺减少对印度人的歧视。此时的你,已成为无数人心中当之无愧的英雄。
再次回到印度时,你的身份已从一名寂寂无闻的律师变成一个政治目标明确的革命战士。你把你的革命定义为追求真理的斗争,你的革命手段是已在南非被实践检验成功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你的革命目标是让英国殖民者离开印度,并最终取得国家独立。
开始时的革命并不顺畅。时值一战,你天真地以为只要印度配合英国去打那场同盟国与协约国之间为争夺殖民霸权进而瓜分世界而爆发的毫无正义可言的战争,英国人就会在战后承认印度自治。可是你错了,英国就是那条农夫怀中暂时被冻僵的蛇,一旦苏醒,不但不会知恩图报,还会反咬一口。事实也是如此,一战后英国非但没有撤离印度,反而重建了德里,继续巩固并强化了他们的殖民统治。
你失望了。你终于明白要独立只能靠自己,而绝不是敌人的施舍和怜悯。你领导了多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非暴力的主张来自于佛学无争的思想。你说,人必须要有勇气接受多次打击,表明自己虽不还手但绝不退缩,从而唤起人的本性,并令对手起尊敬之心。而不合作运动即是非暴力思想的具体呈现。你号召印度人不买英国货,不去英国学校读书,不给英国政府缴税。你鼓励印度妇女自己纺纱织布。你带领几千追随者从德里徒步几百公里来到海边,支起锅灶,自制海盐,以打破英国当局通过食盐税对印度人垄断性的盘剥。
你成功了。你的成功让印度总督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印度搜刮所得的财富正越来越少。他愤怒地把你关进监狱,可你却变得平静,就像古代圣贤,已宠辱不惊。你知道敌人恼羞成怒的表象反映的正是他们内心的羸弱,你知道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而你要做的,只是坚持,只有坚持。
此时的你也已不再把如何赶走英国作为斗争的终极目标。胜负已定,那已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你开始考虑印度的未来,印度人的未来。你在狱中写下一个关于印度的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能为这样的国家工作,
在那里,穷人也能大声说话;
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种姓的区分;
在那里,女人和男人一样平等;
在那里,外国人和本国人就像兄弟一样和平无争。
你知道吗?你的印度梦也是全人类的自由之梦。马丁·路德·金的黑人梦,纳尔逊·曼德拉的非洲梦正一棒一棒地把你的梦想传递。此时的你已不再只是带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而战,而是带领全世界呼唤和平要求平等的人一起并肩战斗。
记得是在邦加罗尔吧,那条以你名字命名的繁华大街两旁已处处花香鸟语。人们勤奋工作快乐生活。你的梦想正在一代代人的生命中慢慢变得具体。他们天天从你身边经过,印度的变化,印度人的变化,你应该都已看到。
而在我的印度旅行之中,你的身影更是如影随形。到处都能见到你的身影,或者屹立在山顶,或者行走在海边,或者端坐在街角。白布,细棍,木鞋,还有你脸上的坚定。
是到了快要离别的时刻,怎么也要跟你这个老朋友打一声招呼,道一声再见。那就用印度人的方式吧。
你好,甘地先生!
再见,甘地先生!
第五站:边城印度最南端 二、关门
海浪玩疯了,前仆后继地跑上岸。海风也狂吹,把海鸥吹得像断了线的风筝,没有轨迹地飞着。我不得不死死按住帽子才不会让狂风把帽子下的自己吹走。
此时的我站在岸边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凭海临风,视线无比开阔。三面是大海,印度洋,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在眼前脚下完成会聚。
印度,我终于走完。
从北到南,这一路的旅程不算轻松。惊喜,失落,兴奋,孤独,坚持,疲惫,骄傲,各种感受也像脚下的三面海水,交融成一种无怨无悔的感动。是到了展览一路所得的时刻,我的收获是找到了一条大河,一种宗教,一个王朝,一个殖民者,一种娱乐,一项产业,一个人,和一位天使。
一条大河是恒河。印度人把她看做母亲,愿意把生死都交托给她,而不在乎她的乳汁是否干净。
一种宗教是印度教。她规定了大多数印度人的信仰、种姓,并塑造出他们出世的生活态度。
一个王朝是莫卧儿王朝。她把伊斯兰文明强加入南亚次大陆的文明系统。并且经过几个世纪的悉心经营,留下了这个国家最殷富的人类文化遗产。
一个殖民者是大英帝国。她占领了印度,管理着印度,发展了印度,剥削着印度。对印度来说,她是天使也是魔鬼,她带来西方工业文明,却同时无偿攫取着印度各种资源。印度人1947年把她赶跑,可真的赶走了吗?现在印度人开会,英语仍旧是唯一通用的语言。
一种娱乐是宝莱坞电影。她为生活苦难的印度人带来欢乐,同时也把他们麻醉于歌舞升平。
一项产业是IT产业。这是印度崛起的希望。她吸引来外资,培养了人才。可是不知道这些外资的引进对普通民众的生活改善能有多大作为,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又有多少流向国外。
一个人是圣雄甘地。他倡导了非暴力不抵抗运动,带领印度人民终于获得民族独立。
一位天使是特蕾萨修女。她用尽一生,无私帮助穷人中的最穷者。
这就是我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印度。
前面有一扇门,我穿越,然后在身后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
终,莲花之上
海水呼吸般涨伏,吐出的白色泡沫把珊瑚冲上岸。那雪白的珊瑚,有的随着下一秒钟的浪花重新游回大海,有的则陷入沙,无法自拔。或者被偶然看到它的人小心拾起再随手丢掉,或者再过千万年变为山顶化石。
马尔代夫的天堂岛度假村,是这次长途旅行的终点。
离开印度后我又回到斯里兰卡。与印度相比,这个横压赤道的雨林国家,实在浓绿得过分。
我把斯里兰卡的旅行定义为热带探险之旅,心甘情愿地把整个身心都托付给山水自然,而不愿再费心费力地去探访古迹思索历史感受文化体察文明。
于是,我看到象群沐浴的壮观,闻到空谷幽兰的芳香,还到世界最大的金钱豹栖息地去追寻它的踪迹。
可这一路行止,旅行者的心却时时高悬。这并不是太平和乐的国度,电视上滚动播放着泰米尔猛虎组织和政府军交火的刺激画面,而就在我抵达前夜,有报道说两名德国游客在度假地被枪杀。
那就到此为止吧,这次的旅行已然收获巨大,而我也早已身心俱疲,是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想是在走出马尔代夫国际机场的瞬间,我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国家。爱上那明媚浩荡的阳光,爱上那蓝得发黑的天空,爱上那游弋于海底的斑斓鱼群。那一刻,多想一头幢死在马尔代夫的温柔水乡!
选择天堂岛是因为喜欢它的名字。喜欢这里的日、夜、晨、昏。喜欢一个人躺在海边,看着阳光和沙滩暧昧地纠缠。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天堂,也不过就是一些灵魂自由的人来来往往。
我知道大海的另一边即是刚刚一路走过的印度。走在其间,发现她是那么的大,远远地望着,她又变得那么的小。我对印度的观察视角再次发生位移,从身处其中到置身物外。这就是那个我曾比做莲花池塘的印度吗?可哪里是池塘?什么又是莲花?
是风景?是佛祖?是瑜伽?是人心?
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还是什么都不想吧。我抬起头,那分明是一片耀眼的蓝,海的蓝与天的蓝,亲密无间又天衣无缝。此时此刻,我看不到云,也感觉不到风。
OverTheLotus
NotBuddha
NotYoga
ButATrueIn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