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姓李,这没有什么奇怪,天下姓李的人多得让人没法想象。过去,李姓在百家姓中排名第四,前几天有人告诉我,李姓已经排名第一。这个消息如果早一点到来,会让我的爷爷李兰英欣喜若狂。他会把这看作家族的荣誉。我不明白,李姓家族这么多人,这荣誉就算有千钧重,摊到每个人头上还能有一根头发丝吗?再说,人多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如果我们的人口不是那么多,说不定现在我们比美国也差不了哪里去。当然,我爷爷如果现在还活着,我是断不能讲这些话的,因为他会为了这些话而难过。
那时我还年轻,正是容易相信别人容易崇拜别人的年龄,放到现在,我会觉得他的话幼稚可笑:我们是皇族皇孙,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给李世民的脸上抹黑。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家族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李世民是何许人也。有一个时期,我很自觉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爷爷给我的那些书,读了那些书,我不仅知道了李世民,还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人物:李隆基、武则天、爱新觉罗弘历、张仲景、孙思邈、沈括、神农氏、黄帝等等。但因为受家族意识的影响,书里提到的那么多人差不多没有多少印象,只有李姓的几个人倒是牢记在胸,比如李时珍、李鸿章。他们的事迹都让人感动,尤其是那个办洋务兴水师、建学堂、一心想救大清于水火最后仍落一身骂名的李鸿章,更是让我入迷。
读史先于读医,这是爷爷有意的安排。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在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强烈好奇心的时候,我就慢慢地接药铺林的班了。可惜,我没有接好这个班,我没能按爷爷的设想发展他和他先人开创的事业。这一点是爷爷无法预料的。
即使当时能预料到又能怎么样?他别无选择,他只有两个孙子,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他的另一个孙子,也就是我的哥哥、本来的继承人不可能按照他的思路行事,他有自己的打算,谁也别想牵着他的鼻子走。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没人来找我看病,也没人跟我说话,即使有人来也没法说,我不会说话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大家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个大夫,是个曾经很不错的中医大夫,我救过很多人的命,让很多人摆脱了疾病,恢复了健康,我认真研究过中医的原理和若干病症,有些记在了栗原小子给我的本子里。可这些谁还知道?现在大家只知道我是一个嘴上挂着痰涎的老头儿。
不过,这个连吐痰都不利落的老头儿快成一个气象学家了,我知道天气在一天天恶化,病毒在一天天泛滥。我不敢抬头看天,因为天上到处都写着毒瘤,写着那个曾经让我非常陌生的“癌”,它们把这个世界劈得四分五裂,再一口口吞噬掉。我们惹恼了我们一代代供养的神,他不再像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样保护我们,他不喜欢我们了,他要让我们随着这个即将烂掉的世界一起烂掉,以便再创造更好的世界。
不过,也没必要太悲伤。虽然取代我们的新世纪的时间已经确定,但这期间还有一个相当漫长的时间供我们悔过自新、洗心革面,我们还有机会在我们热爱的土地上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必须兑现三十年前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想起三十年前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我仍然会心跳耳热,有时还要流泪。我再也不可能遇到那么好的女人了。她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栗原小子。她多次嘱咐我把那些研究和经验记录整理出来,以启后人。现在正是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啦。如果老天给我时间,我就能像栗原小子说的那样把那些东西变成一本书,那样就能有更多的人从我的研究里吸取经验。我尽量去做,老天给不给我那么多时间我就管不了啦。
我不知道这本书能写多长,如果你哪天读着读着没有了,那就是老天爷把我捏走了。他捏着我的脖子把我从这个院子里提起来,就像拔一个萝卜一样容易。他这样做是为让我留下的坑里再长出新苗。老天爷和我在某些地方有一点点共识,那就是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一天天枯败下去。
最后,我还要声明一下,在整理我一生的病案时,一些人和事总闯进我的记忆里,我没办法把它们从病案中剔除出去,这就可能要打断病案的整理,也可能把顺序弄乱。像我这样的年纪,回忆是一大幸事。年轻时,我像一头饿不择食的老牛吃草一样匆匆吞下飞逝的岁月,现在,我要学着老牛反刍把它们从胃里倒出来慢慢咀嚼,再一口一口咽下去。所以,当诸君读到与病案无关的文字时,还请您多多包涵。
二
当我有了清醒的意识,也就是脱离了母亲子宫以后若干年的某一时刻,我一本正经地问母亲,你是不是不想要我?母亲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你。你想要我干嘛总拿一只手往外推我,我压低了声音说,是不是想杀死我。母亲捂着嘴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狼羔子,为了你我快把西堂屋的药都熬没了。补充一点,西堂屋是我们家放药的地方。母亲的话差不多是事实,母亲在怀我以前确实吃了许多药,吃了多少药?这样说吧,她吃了五年药。据说母亲在生下哥哥以后,突然得了一场病,从那之后,直到第六个年头才怀上我,她的胃没有一天不被药汤子浸泡着。她吃过爷爷的药,吃过父亲的药,也吃过外人的药,她差不多以药代食了,每天饭可以不吃,但药必须吃下去。她不能只给李家留下一根香火,这一点她心里非常清楚,因此,她别无选择。她也有过动摇的时候,面对那一碗一碗酱黄色苦汤,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所以在那五年里,她曾偷偷倒过不少药。幸亏母亲干得巧妙,至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母亲倒药的事。否则,那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把这件至关重要的秘密告诉了我,说明母子连心永远都是一条真理。
我作为一粒肉眼看不见的种子,被种在母亲芳香四溢的子宫里,不过,我说的芳香四溢和大家的芳香四溢有所区别,比如当归、黄芪,还有藿香等等这些东西发出的气味。我天天闻着这种气味才能安稳地睡觉,一旦母亲的身体里没有了这种药味,我就罢工,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就不再长。更有甚者,我还制造流血事件,我让母亲的裤子上床上都沾满了我和她的血。流血事件以后,我又觉出一只手往外推我,幸亏没有多久我又闻到了那种香味,母亲又喝了爷爷开的药。从那以后,直到我出生,我就经常能闻到那种药味了。可那次流血事件也给我敲响了警钟,我不敢再闹事了,生怕有一天,那只强有力的大手把我推出去。我整天心惊胆战地过日子,生怕哪一天睡着了就会被人赶出去。我不敢合眼,就连睡觉也得睁着眼。所以我睁着眼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惊恐地躺在奶奶的大手里。奶奶的手是一张床,这张床比母亲所给我的世界硬得多,就在这样一张坚硬的床上,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课。我听见他们叽叽咕咕地说话,他们似乎在向我介绍家庭成员。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我正前方那个高大的老头儿,大概他就是我的爷爷,是他给我营造了芳香四溢的窝,那个窝我虽然只待了九个多月,但我非常留恋那里的气味。因此,这个老头我不觉得陌生,我在那个世界里时就和他神交已久,他多次通过母亲的脉波向我传递信息,当然,我也在他传递信息的同时,把我的要求传给了他。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多次想象他的模样,现在看来跟想象的差不多,我觉得现在我不应该躺在奶奶的手里,而应该躺在他的手里,那样也许我能好受点。奶奶的手又动了,她把我的视线转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无疑就是我的母亲,她生我时可能吃了不少苦,现在,她只是朝我瞥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好像我们是一对冤家,这也印证了一句老话,最亲密的人往往都是冤家。我的目光开始对着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给我生命的人,他应该是我的父亲。他的表情很平静,对我的到来似乎无所谓。我的头被奶奶又转了个角度,我看见了一个小大人,他的个子才到爷爷的肚子,但他的表情却让我觉得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沉着、坚定。这个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小大人就是我的哥。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奶奶的身上。
看到他们这样笑嘻嘻地就是为了早一点让我出来受罪,我很伤心,就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屋子里的三个男人哭走了,临出门时他们各自说了一句话。爷爷说:该给孩子喂奶了。父亲说:没见过这么个哭法的孩子。小大人说:他哪里不好受吧?
奶奶把我送到母亲的床上,她一只手托着我的小腚,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脑勺,把我张着的嘴扣在母亲有些发紫的奶头上。我的嘴里含了奶头,响亮的哭声就变了调。这时,我听见了两个女人的议论,母亲说还不到下奶的时候,奶奶说,不下奶也得让他吃,一吃,奶就来了。两个女人的话,对我没什么用处,我把奶头吐出来。我的哭声又回荡在屋子里。奶奶又把我托在手心里,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这也没用,我已经下定决心哭下去,一直哭到把我送回去为止。奶奶看看她的办法不起作用,就又把我放在床上,放到母亲的身边。她把我放下时说了一句话:孩子哭了抱给娘。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富有哲理的话,这句话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它让我知道了娘这个字所包含的种种内容,也赢得了我对世界上所有的娘包括那些飞禽走兽的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