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粉可以當主食,也能夠作菜,角色轉換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鍋細如髮絲的米粉不免糾結,像許多惱人的瑣事。高明的手藝彷佛高明的情緒管理,以從容不迫的治事態度,面對眼前三千煩惱絲。不過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太快而噎著;隔一陣子沒吃,就想念得要命。
本屆臺北文學獎在西門町的紅樓劇場舉辦「文學宴」,邀請一百多位作家、出版人與會,我設計的這場主題筵宴以作家私房菜為軸,並儘量納入漢族主要菜系和原住民、外國料理,以彰顯臺北市的多元文化美感。
這場晚宴從沙拉到甜品多獲得盛讚,美中不足的惟有「黃春明炒米粉」,有幾個人表示還不如自己的手藝。黃春明那天人在香港,陸續耳聞此事,很不甘心,表示要為炒米粉申冤。
在臺灣社會較貧窮的年代,炒米粉是一般家庭鄭重宴客的菜肴;大拜拜時,供桌上擺出炒米粉是很熱情、虔誠的態度。
黃春明的炒米粉名聞文學圈,他真的很得意這項創作,個性又熱情,我自己就吃過幾次,猜想已經有不少朋友吃過他炒的米粉。
欲瞭解黃春明炒米粉的真諦,須明白他的米粉美學。他常說,米粉是一種很憨厚的食物,甚至有點笨,你喂它什麼,它就變成什麼。因為米粉是幹的,重點在於米粉下鍋炒作之前,那鍋爆香的湯汁;湯汁的味道完全左右了米粉的味道。
根據這樣的創作前提,黃春明認為米粉就不能在下鍋前先行泡軟,否則那米粉即沒有吸收香味的胃口。所幸現在製作米粉皆機器烘乾,未露天曝曬當無虞衛生問題。雖則不用浸泡,我還是不太敢相信衛生無虞,主張米粉需先用清水沖洗過。
讀林文月〈炒米粉〉,知道她亦是個中高手,此文強調拌炒的動作和火候,是較少人提及的:「動作宜求徹底,但避免粗重繁複,庶幾炒出之米粉才不致斷裂不雅觀。至於拌炒時的火候,宜保持中度,火勢過猛,易導致焦糊,火勢太弱,則在多汁的鍋中浸久,往往令米粉斷碎」。
米粉細長,炒起來不能缺乏耐心,務必令其均勻受熱並吸吮高湯,未軟化熟透的米粉宛如橡皮筋。「文學宴」上的黃春明炒米粉乾澀難咽,乃油水不足所致。料想是當天上菜流程緊迫,「喂」米粉的時間不夠。
我認為炒米粉的工序是先炒後拌──配料先炒香,米粉下鍋以後的操作則改成拌。
米粉這種食材炒煮兩宜,我就是不能忍受充斥坊間的「幹米粉」,先煮了再澆淋醬汁,了無滋味,滿嘴只有醬汁。淋汁這動作乃作生意求其方便迅捷,不過起碼也得淋上像樣的肉臊鹵汁。大家之所以覺得「(許)大新竹炒米粉」好吃,關鍵就在該攤的肉臊。
米粉須入味,口感柔潤又飽富彈勁。新竹市城隍廟口的「阿城號米粉」選用南勢米粉寮附近所制手工米粉,拌炒後淋上特調的碎肉鹵汁;吃炒米粉配招牌魷魚肉羹,回味無窮。阿城號米粉炒作前也未浸泡,僅用開水燙過。
我自己炒米粉喜用新竹「東德成米粉工廠」的手工產品,美味的炒米粉還需純米製造的米粉,配料則葷素皆宜,豐儉由人;最要緊的工序還是在於先以大骨熬制高湯。其次是爆香豬肉、蝦米、香菇、青蔥、胡蘿蔔、高麗菜、黑木耳,這類配料須儘量往細裡切,令口感能搭配米粉,不致粗細夾雜、軟硬扞格,才能無礙那細米粉之咀嚼。爆香之後,傾入高湯燜拌米粉,直到收幹。吃炒米粉需有不畏油的勇氣,蓋米粉又饑渴又衝動,一入鍋即狂吸湯汁油水;米粉吸收湯汁的過程即其軟化熟成的過程。
除了這種臺灣最常見的什錦炒米粉,我也嗜食「金瓜(南瓜)炒米粉」,此乃澎湖名肴,在澎湖吃金瓜炒米粉會吃到魷魚或花枝、蝦仁,臺灣本島則少掉這類海味。我覺得臺北的金瓜炒米粉較美味的是「北海漁村」、「鮮」和「新東南」幾家,雖然加了南瓜去炒,基本上還維持著臺灣炒米粉的滋味。
我在馬來西亞常吃的「星洲炒米粉」亦呈現金黃的誘人色澤,卻完全是殊異風格,大概添加了黃咖哩。此外,星洲炒米粉的配料很特別:朝天椒、魚丸、鮮蝦和肉末,展現濃烈的南洋氣味。
炒米粉可以當主食,也能夠作菜肴,角色轉換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鍋細如髮絲的米粉不免糾結,像許多惱人的瑣事。高明的手藝彷佛高明的情緒管理,以從容不迫的治事態度,面對眼前三千煩惱絲。不過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太快而噎著;隔一陣子沒吃,就想念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