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
“冥冥天外,诸神在彼,他们讲述着灵魂的故事。
他们说:创始之初,唯有造物主……”
这是亚当姆斯当天晚上在电脑屏幕上读到的第一句话,谁也想不到此话竟来自“地狱”!
自从他到美军的一个绝密科研中心HPS工作以后, 每晚回到家里,他都习惯地打开电脑。这个科研中心设在温斯洛,地处亚利桑那沙漠边缘。
他的妻子阿娜哀尔离家出走以前,和他共同买了这幢宽大的居所。房子坐落在城边,他回家后顾不上关门,径直到冰箱取出一瓶啤酒,把外衣扔在床上,就去翻看保姆放在客厅窗下小桌上的一堆信件。发现她仍未来信,他呆立了一会儿,又气恼, 又伤心,等到平静下来,方关上门,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沙发共3个,木雕扶手,是她选中的上品,他面前是一张宽大的乌木桌,电脑矗立在一大堆各种开本的科技杂志中,好似海洋上的灯塔。他打开电脑,进入联网,一一查询信箱,希望找到期待已久的消息,他一个不漏地查找,连加密的个人信箱也查遍了,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孤独。这天晚上他很疲倦,实验室的工作一无所获。天气热得难受,爬坡回家时感到头昏。他正要切断联网,出乎意料地在他最不常用的通讯栏里发现了一条信息。这个信箱直通白宫,专门用于紧迫情况下接收最绝密的指示。他先以为是弄错了,不到紧要关头,这个信箱是绝不启用的。然而现在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非常事件。
但这几行字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既无署名,也元出处;既无声音,也无图象,上面只有古体英文字母,而按照规定,网上使用的是纳瓦霍文书写体:
“冥冥天水诸神在彼,他们讲述着灵魂的故事。
他们说:创始之初,唯有造物主……”
他想可能是出了传递错误,这个漏洞简直不堪设想,竟让某个无名氏钻进了世界上防范最严的系统。这种无头无尾的句子出现在屏幕上,真是对现代技术的嘲弄!
他正想按照研究所的安全规定通报这一事故,文件左上角却出现了署名:巴尔希特。他不认识此人,却又似曾见过这个名字。接下去是一片空白,既无地址,也元出处,更无对讲密码,所以他元从回复。这种匿名通信,是网上绝对禁止的。
他久久凝视着这两行不得其解的文字:“冥冥天外,诸神在彼”,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觉得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两行字?为什么觉得这段话的确是发给他的?
因为无法回复,他决定等一等,也许还会有下文。他睁大眼睛,莫明其妙地守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打开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这是他最喜爱的乐章,然后走到凉台上。夏日无雨的季节,夜幕已笼罩了茫茫沙漠,光秃秃的远山随着夜色渐浓而变幻着身影,他一面欣赏着这种景色,一面自问本是贪恋城市的人,干嘛跑到亚利桑那沙漠的一角,干上了前途未卜的研究工作呢?这一切,包括阿娜哀尔的出走,也许是对往事的报应吧?
每当他想起克拉斯诺雅斯克的悲剧,以及随后他所经历的一切,他都为自己感到不平。不,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不该招来任何惩罚。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一直呆坐在屏幕前。终于眼前又出现了那神秘信件的后续部分:
“仰看岭穹,
看浮云高渺无限!
罪孽对其何所染?
亵渎对其何所伤?
正义子其何所子?
正义于其何所益?
唯汝芸芸众生受害;
唯汝众生受福。”
亚当姆斯的祖父是伊利诺州的一个小镇的牧师,从小就听惯了他的布道,所以至今仍记得《约伯记》经文中的几个可怕的章节:上帝会不分善恶,把人类一古脑儿打进孤独之中。
随后是一阵寂静,或者说是比寂静更深沉的虚渺。
是不是有人神通广大,居然破译了坚不可摧的密码,把圣经中的句子抄进去开个匿名玩笑呢?但这很难置信。他怀着一种无名的忧虑,盯着屏幕,似乎力图领会字间隐藏的深意。
他在键盘上打出:“你是谁?竟然进入了保密网络!”
然后将这个问题输进总网。
没人答复。他有些后悔,因为早已预料到不可能有回话的。这种不联贯的信息,只能从分网中用干扰软件剽窃出来送人总网,干这种事的人自己也不会知道最后会传向何方,但亚当姆斯还是等了一大阵,令他更为吃惊的是,眼前居然又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此件传给拉·封登教授,请复。”
亚当姆斯一见此文,惊惶莫名: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这个曾用名?这个名字属于他的一段诀别了的历史,自从他回到美国后,就再也不曾使用,世界上了解这段真情的人,不到10个,而且这些人都和他一起在炼狱中苦熬,很少有可能在网上与他对话。他紧张得大汗淋漓,极不愿回首这段往事。难道就此没完没了?难道对方窥破了克拉斯诺雅斯克的某些秘密?简直不可思议!否则对方怎么会打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停了一会儿,揉揉眼睛,屏幕上的名字依然在目,不觉轻声问道:“你是谁?”
又是一阵无尽的沉默。
亚当姆斯不加思索, 再次打出“您是谁?”3个字。他几乎立刻就听到了一个细微、短促、遥远的声音问:“是拉·封登教授吗?”
看来,对方要的就是他了。
他低声重复说:“你是谁?”
没有任何回答,他又反复问了多次,但却悄然无声。对方像是失踪了,亚当姆斯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在做梦,但这一切都显示在屏幕上,他就刨根问底:“您是怎么找到这个地址的?您是怎样解开数字密码的?您也是‘苦行者’么?”
说出了“苦行者” 3个字,他立刻后悔了,“苦行者”是他从事的课题最高负责人的代号,也只有他们才能进入这个网络,而且在最紧急的情况才使用它,所以他才这样设想。莫非是……这个署名巴尔希特的人是非法的网上客,那该怎么办?不,这决不可能!这些家伙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钻不进来的,如今只有这块地盘是唯一的净土。
他又等待了好一阵,似乎信息要穿过星空,途经漫长的路程才能抵达彼岸。最后对方回答道:“‘苦行者’?网上客?可惜您教授说的我全不懂。我怎么样和您联系上的,这无关紧要,请您相信,我来找您,是由于有一场大灾大难……”
“灾难?什么灾难?您是谁?您在哪儿?”
“我们需要您紧急帮助。有桩大祸要降临了。这场灾难迫在眉睫,其严重程度,难以想象。”
对方似乎惊恐万状,而语气却庄重矜持。是不是在危言耸听?他在哪儿呢,亚当姆斯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对方继续说:“10天以后,锐夫塔脱就要撞上地球。”
亚当姆斯耸耸肩,几乎就要中止对话。他很后悔,原来是老掉牙的无稽之谈。对方一定无聊之极,随便找个人开心。今后可得小心,别自找麻烦,利甫齐兹将军碰到研究所有人这样随便交往,是绝不容情的。毋庸置疑,他的电话有人窃听,他的电脑是受华盛顿或情报处监控的;刚才他这样轻举妄动,肯定有人幸灾乐祸。怎么一个淘气鬼,一个神经稀稀的家伙会闯进美国最绝密的网络,给他开了这么一个低级玩笑?
“锐夫塔脱是什么东西?”
“一颗彗星。”
对方是个疯子?是秘密教派头目?或者是个骗子?
亚当姆斯打开定位搜寻码。他后悔没有及早使用这个强力手段找到对方。如果早这么做了,那么安全体系就会在几秒钟内让对手原形毕露。
但对方继续道:“教授, 不幸我们的计算准确无误。锐夫塔脱营星正直奔地球,6天23小时12分之后,就会撞在地球上。那种撞击是非常可怕的,其能量比全球的核武器的总和同时爆炸还要大,相当于摧毁广岛的原子弹10亿倍。人类将受到毁灭性的灾难。求您了,帮助我们吧!”
软件动作正常,一分钟后肯定会把这捣蛋分子找出来。为了搞清楚这个网上客的情况,他按了研究工作常用的资料库键盘,把锐夫塔脱彗星的名字输进去。令他吃惊的是,好几条资料均出现在屏幕上,他看了第一条,上面说锐夫塔脱的确是一个彗星,几千年来一直在太阳系附近游荡。1922年距太阳不远,此后就迅速离去,现在与太阳的距离是冥王星的4倍, 靠近地球的时日, 最早也要到百年之后, 即2100年左右。
软件还在搜索着。亚当姆斯决定反击对方了:“您开什么玩笑!锐夫塔脱是颗彗星,这倒确有其事。但您进网以前,应搞搞清楚,现在它还远离太阳系,百年之内,即2100年以前,绝不会向地球这边飞来。下次再别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了!”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答复才出来,亚当姆斯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
“不错, 锐夫塔脱彗星撞击地球的时间是2126年8月14日星期六,即一个星期之后。”
这次的声音低沉。冷峻,淡漠。亚当姆斯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但对方的话已经显现在屏幕上。可笑!这个想入非非的人居然自称从……从下个世纪与他对话!网上的事儿,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童恋僻。裸体僻。左道旁门,军火走私商。星相师……间或也有正人君子,但从来没有听到某人自称从未来与他对话!
也许由于元事可干——因为他这时既不想睡觉,也不想到别处去,他打算继续通一会儿话,就又问:“您从2126年与我谈话么?”
“是的。 现在正是2126年8月8日星期日上午9时17分。从我这边看到的是一派灰暗的天空,正酝酿一场暴风雨,整整一天闷热潮湿,难以忍受。”
“您以为我会相信您的天方夜谭么?拉倒吧!还是说说您是怎么钻进网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搜寻软件到此还无结果。他真想关机了,但对方叫出了他的真名,他不能掉以轻心。这可能是个诈骗老手,一定要弄清他是谁。实在不行,他应该……
这时对方回答了:“您不相信我?这并不意外,您的怀疑完全正常,您从来没有同未来人对过话,是吧?我原以为某人在我之前已经……如果您是破题儿第一道,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您应赶快相信我,好让我们转入正题。怎么才能说服您呢?我没有时间向您从头道来……我能说出您儿子哪一天死,您愿意知道吗?”
“朋友,您又是歪打不正着,我没有儿子。”
一阵沉长的寂静之后,那声音又说:“您会有一个男孩,两个女儿。到2126年他们有53个孩子还活着。这天,您共有53个后裔。”
这天气简直热得不行,亚当姆斯又感到头晕了。他眼睛发花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振作起精神,脑子也清楚了一些,起身打开客厅通向凉台的3扇大玻璃门,在凉台上走了几步,遥望城中,灯火辉煌,稍远可见研究所大楼沉重的身影。沙漠中,夜间也不觉凉爽。
亚当姆斯没有孩子,自从阿娜哀尔出走之后,他也杜绝了要孩子的念头。但刚才的预言他听了很高兴。后来他曾对自己说: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把网上对话继续下去了。
他又回到潮糊糊的客厅,坐到小桌前,把屏幕上的全部文字看了一遍,他离开的那会儿,对方又问道:“教授,您还在机旁么?您还在么?”
“无论您是谁,我都得劝您换个话题。要想诈唬人,也要有高招。我不是替星专家,但还有点关于替星的基本常识。告诉您,说彗星会撞毁地球,简直是杞人忧天,您别把自己吓住了!请回答您为什么这样称呼我,那不是我的名字。”
亚当姆斯看看屏幕上一个闪闪的的亮点,那是搜寻定位软件在工作,可它干得真慢!找到一个地址对它本来是举手之劳!
“教授,您说的我们全知道。我们何尝不希望一切如您所述?直到昨天,我们最出色的专家也是这样预测的。不幸的是,我根据这颗彗星最近的轨道又做了一次测算,结论是锐夫塔脱彗星将于一个星期后进入地球大气层,其角度使该营星不会国撞击而碎裂,也不会因为空气摩擦而减速。反之,它的温度会升高到几千度,所含水分全部蒸发,变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其营核重达凡百吨,一下子撞到印度东北部的金德纳格尔城附近。 该城人口500万,位于旁遮普省北部。不排斥营星在距地面数百米处爆炸, 此点尚难预报,最大的可能是会在地面造成直径为100米的火山喷口, 300万人当即死亡,还会有1亿人在9月的第一个星期中死于间接效应,即火灾、地震。海啸、窒息等……窒息所造成的伤害最大,因为碰撞会掀起海拔25公里的尘埃,遮天蔽日。先在中亚飘浮,然后扩散至中国和东欧。这块尘埃云不断后移,10月份越过大西洋,次年元月覆盖全欧。一个月后,全球的气温将下降40度,只有塔斯玛尼亚和南极洲感知较晚, 但到夏末也难逃劫数。全球陆地均遭酸雨侵害,3月起整个地球均进入冬季,春天永不再来。一年四季,每月每天,阳光再不可能穿透尘埃,春华秋实的植物生长规律全部中断。赤道上中午的温度也下降到零下20℃,全球笼罩着难以忍受的黑暗。任何力量不可能打破这种永冬,任何现存的科技都无力重见天日,人类仅依靠储存的能源维持残生,为了一加仑汽油。一线光亮。一洼饮水而相互厮杀。顶多一年之后,幸存者为争夺最后一片可呼吸的空气而互相残杀,一切生命将从地面消失,所剩只有细菌和蜈蚣、蝎子。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文明全都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蜈蚣、蝎子。
亚当姆斯也承认他描述得有点意思,这个玩笑大王(或者疯子)讲得蛮在行,他想象的替星陨落场面也是活龙活现的。
他是谁?干嘛开这种玩笑?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他想把我引到什么结论上去?为什么偏要找我?是不是情报部门翻出了我的老账,意图进行讹诈?或者以此测试我的反应?但他们无论怎么干,也找不出我的破绽:开始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我后来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纪律要求!想到这里,亚当姆斯一心要揪出这个网上客以便上报。
但有些情况却很溪跷:搜寻定位软件一般都能迅速抓住任何发件人,不管此人用什么密码,全都元用。而这一次则不然,亚当姆斯看了看屏幕的下方和左方,搜寻结果应在那里及时显示,但仍是空白,说明一无所获。软件在这时出毛病真该打!
他一面思索,一面又在键盘上打出问题,不与对方中断联系:“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无能为力……”
语气很平淡,好像听天由命。提问和答复之间,总是有同样的一段停顿时间,然后口述内容才出现在屏幕上,亚当姆斯对这个节奏差不多已习以为常。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中有几分真实的东西,但又说不出哪些是真实的。而且,直到现在,对方的位置仍未找到……
对方继续说:“反之,您却可以有所作为,正因如此,我用了一个星期来寻找您……”
亚当姆斯露出了一丝微笑: 对方终于说到实处了。 他要我干什么?跟着他到2126年?到月球去?他说:“您需要我……这太奇怪了!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避免大碰撞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现有的热核武器对准这颗营星同时发射,在它进入大气层之前将之摧毁。不能发射太早,因为那样差误率过高;也不能太晚,因为放射性尘埃会落到地面上。发射窗口可支配的时间仅为短短的20秒。”所以发射的准确时间为6天后上午11点53分22秒。”
天气闷热得很,亚当姆斯回家后第三次感到晕眩。这一次他感到不安了,四周都有些飘忽,视觉也变得恍忽,他一下子趴在桌子上。
这是不是心脑突发症的先兆呢?以前他从未为自己的健康担心,现在一个小时之内连续3次头晕, 不能等闲视之了。他认为自己肯定有一阵失去了知觉,因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文字,他并未看到:“如果失败了,太和华就要把我们招上去,诸神也和他一起迎接我们……您听见了吗?教授?”
亚当姆斯看了一眼搜寻软件,软件仍在工作,但找不出发件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那好,您就把炸弹发射出去吧!”
“我们不是不愿干,而是没有办法干。”
“什么是办法?”
“自从《恐怖战争》结束后,核武器已全面禁止了。”
亚当姆斯从未听说过这次战争。但他并不就此反问,这终究只是次要的,他的问题是:“这就是说你们已经没有核武器了?”
“还不能这么讲,现在仍有大量核武器,但自从《大清除》以后,储存在陆地和布置在海上的核武器已经全部拆除,任何国家也不允许制造。西方国家保存有布署在太空的低轨道核弹头,以防御东方国家的袭击,存放了50年,谁也不曾动用过,也不敢取下来, 因为就现有技术来说,这么做很危险,谁也不敢把653枚弹头经由大气层而回收, 其爆炸当量等于昔日用于对日战争的5亿倍!领导人就决定让它们失效。做到这一层已很不易了,要使用一些密码,而这些密码的参数又弄不精确,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爆,现在总算是办到了,如此而已。总之,布署在低轨道上的弹头仍在我们头上运行,但不会爆炸了,对我们也是一种嘲讽!”
“那么就用它们不行吗?”
“因为密码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