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篇:阿索斯——神的现实世界
“再见,现实世界”
先从乌拉诺波里乘船。
阿索斯半岛(注:Athos,亦称阿克蒂半岛,圣山半岛。希腊东正教会(希腊正教)圣地,希腊僧侣自治共和国所在地,有“神权独立王国”之称。1,600多居民当中,多数为修士,少数为隐士。)巡礼之旅将从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从这里出发,再返回这里──若有意返回的话。
乌拉诺波里位于阿索斯半岛的根基部,是海滨一个观光休闲小镇。船七点四十五分从这里的港口起锚,一天仅此一班。所以,最好尽可能提前一天来到这里在宾馆住一晚上,翌日慢慢吃完早餐从从容容上船。可以说此乃上策。因为,万一赶不上这班船,就要在这乌拉诺波里镇上困守二十四小时,困到第二天早上。而这无疑是相当严重的情况(我们实际遭遇过一回)。
从乌拉诺波里到达菲尼乘船约两个小时。这个时间正好歪在甲板上舒舒服服晒太阳,而世界则因这两个来小时的航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乌拉诺波里和达菲尼两镇之间便是存在如此决定性的差异。一来两镇的形成方式根本不同,二来其所依据的规范和价值观也完全相左。而且居民的种类和追求的也不一样。用一句话说来,乌拉诺波里脏兮兮却又令人眷恋,属于我等凡夫俗子居住的地方,达菲尼则属于建立在普遍性、清廉和信仰之上的圣境。每天一班的渡轮便是把这两座在很多方面互不相容──即使不能说是背道而驰──的小镇勉强连接起来。
乌拉诺波里有几家小旅店,有酒吧式餐馆,有海滩,有码头,路边紧挨紧靠停着挂德国车牌的野营车。镇不大,沿一条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大多事都可办完。有漂亮的海滩、大的令人吃惊的停车场(大概因为来阿索斯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和码头。甚至有一座看不出名堂的古老的石塔。酒吧式餐馆漂出油炸小乌贼的独特香味儿。戴深色太阳镜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拖着橡胶拖鞋缓缓穿过路面。同周围光景简直格格不入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从收放机里流淌出来:each bad、each bad……一只狗在背阴处酣然大睡,仿佛正在生死之间彷徨。一个背负旅行包的人如获至宝似的抱着四十五日元一条的大面包走了过去。咖啡馆里面,本地的老年人们一支接一支吸烟,持续污染着四周的空气和自己的肺。希腊赚小钱类型的休闲海滨全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这里是最后一站,是我们小小现实世界的天涯海角。再往前去,没有女人,没有酒吧式餐馆,听不到迈克尔·杰克逊,没有德国游客。连德国游客都没有了。是的,这里是人世的尽头,是欲望最后的出口,是现实世界的边陲。
没赶上渡轮的我们好歹在码头找到一艘往达菲尼运送建筑材料的船。同船长交涉后,得以花三千日元搭船过去。乘客只我们两人。谢天谢地,总算没在乌拉诺波里白耗一天。
可是话又说回来,大海是多么漂亮啊!从乌拉诺波里开船不久,我们便进入崭新的天地。我把上身探出栏杆,目不转睛地久久看着海面,百看不厌。虽说希腊有很多漂亮的海,但像阿索斯一带这么美丽迷人的海记忆中从未有过。当然,单纯澄澈单纯蔚蓝的海任凭多少都有,而这里的海则是全然与此不同的另一种美。怎么说好呢,那是性质迥然有别的一种澄澈、一种蓝。水简直像真空的空间一样纯净,而又被染上深葡萄酒色。对了,就好像大地酿造的葡萄酒从地底的缝隙 “咕嘟嘟”涌出,给海面着了色──便是那么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蓝。那里有鲜亮亮的清冽,有丰饶,有突破所有观念限制的令人诚惶诚恐的深度,晚夏清晨强烈的阳光如尖刀一般剧烈地扎在上面,又反射回来哗然四溅。船影以历历分明的轮廓映进海底,摇曳不定。鱼群无声无息地横向游过。海未被污染,无论怎样凝眸细看,也看不见脏物。感觉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海。甚至倏然间觉得那仿佛某种仪式,让我想起经过久远得令人眩晕的时间和牺牲后被彻底格式化、并因急于向美的核心突飞猛进而失却其本来意义的一种仪式。
海就是漂亮到这般地步。
随着船在海面行进,油炸乌贼、泳装女郎、迈克尔·杰克逊、“万宝路”广告等等迅速后撤变小,不觉之间消失了。一旦消失,就连那些东西是否曾经存在这点都在我脑袋里变得大可怀疑。映入我眼帘的惟有坑坑洼洼的半岛海岸和岩壁。与此同时,海岸开始现出仿佛时间倒流回中世纪的庄严的修道院──阿索斯!
“阿索斯是怎样的世界?”
开始阿索斯之旅之前有几点我们必须了解。其中最基本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阿索斯半岛绝对是另一世界。阿索斯乃是以与此侧世界截然不同的原则运转的世界。其原则就是希腊正教。此地是希腊正教的圣地,人们为了接近神而来此访问。正因如此,这块土地尽管位于希腊境内,却在政府的认可下作为宗教圣地享有完全的自治。
治理阿索斯的法律,比任何世俗法律和宪法都要古老和强大。东罗马皇帝统治过这里,继而土耳其人统治,接下去由希腊政府统治。但无论在哪一种政治体制之下,作为宗教共同体的阿索斯体制都丝毫不曾动摇。这便是阿索斯。
阿索斯半岛现在有二十座修道院,约两千人僧侣在那里一丝不苟地修行。他们继续着几乎和拜占庭时期相同的自给自足的俭朴生活,为了接近神而日夜祈祷不止。他们非常虔诚,为了抵达宗教真理和至福境界而离开人烟、断绝世俗欲望潜心修行。那些祈祷需要付出非常微妙的注意力,惟其如此,他们才特意来到这个圣域,而不是出于童子军那种心血来潮。这点务请牢牢记在脑袋里。
所以,住在这里的一个女人也没有,也不允许女人进山。因为有女人会妨碍──说法倒是不礼貌──修行。动物也不允许放雌性进来。雄性统统被剦掉。不过,当然不是说阿索斯的动物无一不是雄性。这里说的仅限于家畜那样的大动物。
另外,这里是希腊正教徒的专属地,外国异教徒进来须取得希腊外交部签发的特别入境证。因为无关的人乱哄哄蜂拥而入,教徒们便无法静心修行。外国人逗留期限原则上为三夜四天,超过此限似乎很难获得批准。
据说圣母马利亚乘船访问住在塞浦路斯的拉撒路(注:Lázaro,《新约圣经》故事人物。据《约翰福音》记述,乃家住伯大尼村的马大和马利亚之弟,耶稣使其复活。),途中因遭遇风暴而偏离航路,在神的指引下漂流到阿索斯海岸。在那以前这里被置于令人讨厌的异教徒的支配之下,而圣母马利亚脚刚一触及海岸,所有偶像马上变得粉身碎骨。马利亚把阿索斯定为圣庭,宣布女性永远不得踏上此地。于是阿索斯成了被神祝福的圣地。
我想,假如现在发生这样的事,马利亚势必受到全世界女权组织的猛烈抨击。但这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旧话,没有什么人为之气恼,并且自那以来女性便无法进入这里了。若让我说一下个人感想,我觉得女人不得进入的场所世界上有一两处也未必不好。即使某处存在不准男人涉足的场所,我也不至于忿忿不平。
言归正传。这里修建正规修道院是十世纪的事。鼎盛时有四十座修道院,容纳两万僧侣修行。土耳其帝国统治时期也是由于财政问题,加上海盗屡屡袭扰,一段时间里显得相当萧条,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又一点点现出复兴征兆,直至今日。特别是六十年代以后,对物质主义感到失望、转而对作为取而代之的价值观的宗教发生兴趣的年轻人(尤其大学毕业的知识阶层)来此出家的事例多了起来,使得这里作为新的灵魂(spiritual)圣境受到世界关注。在阿索斯转过以后我也感觉得出,每一座修道院年轻人都为数相当不少,总的说他们外语也很精通。在这个意义上,阿索斯这个地方同日本人心目中的既成宗教含义完全不同。在这里,宗教分明是活着的,与时代共同呼吸。
还有,在这个半岛上,大自然几乎保留原始状态,可以说是希腊国内唯一未被旅游业开发商染指的地方。地形也很险峻,全是山,几乎没有平地。半岛南边耸立的阿索斯山海拔两千米。海岸线均为悬崖峭壁,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去哪里都必须以自己的双腿翻山越岭。交通工具那东西在半岛上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自从在书上得知阿索斯以来,无论如何我都想来此一游,想亲眼看一下那里有怎样的人、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此这般,一九八八年九月一个清晨我们从乌拉诺波里乘船赶往达菲尼。同伴是摄影师松村君和编辑O君。松村君和我下一步准备开车周游土耳其。这阿索斯是第一步。O君被进入阿索斯的种种手续搞烦了,只同行到这里为止。
从结果上说,这次旅行相当辛苦。虽说我绝不讨厌辛苦的旅行,但我还是觉得这一次非同一般。路难走至极,天气恶劣至极,饮食糟糕至极。
不管怎样,还是按顺序来吧。首先是阿索斯的入口──达菲尼。